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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熹元年,十月廿七。入夜之后的成国行营内,灯火恍惚,人马皆喑。远处,由飞云峡奔腾入淮的山涧轰响着。月色下的林子里,偶尔传出几声夜枭的低鸣,却是听得人心惊胆颤。
晔国一战之后,成军兵力折损过半,元气大伤。加之北方的卫梁虎视眈眈,自殷去翦下令撤兵以来,原本名噪一时的青鹞铁骑丢盔弃甲,早已溃不成军。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成国兵败后,此前曾经被其侵占了大片国土的南华等国也伺机反扑,成为萦绕在殷去翦心头的一个巨大隐患。就在半月前,南华与敦国组成的联军,甚至直接攻占了被称为汜沔咽喉的河间走廊一带,将成国一直依赖的最后一条补给线也彻底掐断了。
而今,这位曾经獠牙锋利的成国国主,不得不收编了部分由玉骨湖退守淮右的旧部。又因卫梁的围追堵截,在东渡飞云峡后,暂时下令部队停留在泯溪沿岸的山岭间。
由于人手极度短缺,近几日连殷去翦的帐门外都已撤去了值守的禁卫,甚至原本负责伺候国主寝食的仆从,亦被编入了营地周围执勤巡哨的队伍。
此时的殷去翦,就好似是一只被人拔去了羽毛的老山雕,完全失了往日的威风。后世评价他的这次失利为:“非勇尽而力怠,实乃因一人之心而赌国运,运竭而气衰矣。”
此战过后,这个曾于短短数十年间,便自大陆东岸崛起的强大侯国一蹶不振,竟是一步步走到了几乎亡国的境地。
但眼下的殷去翦,却仍对来日的东山再起抱有一丝希望。其下令自己大帐方圆五十步之内不得有人出入,帐内的灯火也一直燃到后半夜方才熄灭。然而一片寂寥之下,却是有道黑影避开了巡更的哨卫,悄无声息地摸将进来。
眼下成国公帐内灯火虽已全熄,人却并未睡得很沉。朦朦胧胧间,他隐约觉得有风自帐外吹在面上。甫一睁眼,却见身旁数步之外竟立了个黑黢黢的人影!
殷去翦当即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借着月光,却见对方身上穿的乃是营中仆从的麻布衣,便定了定神,厉声斥责起来:
“不知寡人早已入寝么?!”
若是搁在平日,脾气暴躁的成国公早已拔剑将来人斩杀当场。然而此时的他却不能承受任何无谓的伤亡,竟只是将佩剑执于手中,并未上前发难。
那仆从脸上也满是惊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哀求道:
“国主恕罪,国主恕罪!小的并非故意闯入帐内,只是此前得了吩咐,特意取来了热水布巾——”
“寡人何时曾作如此吩咐?”
殷去翦稍稍一愣,方才见对方手中确实提着一只铜壶,的确是准备伺候自己洗漱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头。
其实这些天来,吃了败仗的成国公并非是因军事机要操劳至深夜,而是为自己是否还能从这片深山老林中活着走出去而焦虑烦忧。如今的他非但会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甚至因为连日的失眠,连精神都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国主莫非不记得了?今日傍晚,还是国主特意交代小人,说这附近山上生了一种能够定神助眠的野花,名曰灵香,便命我前去采来熬水,待帐中烛火熄灭便伺候您梳洗,以观其是否有效。”
对面的仆从说着,便已自帐内一角取了只铜盆出来,又从铜壶中倒出了些水。果然那水蒸汽翻腾,确是刚烧开不久的。盆中还飘着些仅有指甲盖大小的花瓣,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蒸腾上来的水汽扑在脸上,令人不禁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
“寡人——这些日子的确太累了,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有劳你,好好替寡人放松一下!”
直至此时,殷去翦依然没能想起自己究竟何时做过这样的吩咐。可见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水都烧好端了过来,便也不再怀疑。
成国公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身的衣甲已近半月未曾除下,身上也早已隐隐透出一股酸腐的气味。他有些自嘲般地笑了起来,终于放下了戒备,点头允许对面的仆从起身,替自己沐浴更衣。
然而他却未能料到,那人竟正是奉祁守愚之命,前来行刺杀之事的流砂营刺客!
早在数日前,殷去翦重新整编路上所遇的残兵败将时,此人便借着一身由尸体上扒下的成军衣甲,悄悄混入了大营。于营内潜伏多日,其不但摸清了各处岗哨方位,更是将成国公的起居规律也查探得一清二楚。
眼下见殷去翦坐在榻边,解开衣甲,昂首闭目,刺客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稳操胜券的笑意,进而将满盆滚烫的开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对方身上泼撒过去!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成国公登时窜起了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但因为此前下过不许任何人打搅自己休息的命令,他的这声呼叫竟未能引起卫兵的重视,还以为如此前每晚一般,是国主做了什么噩梦。
殷去翦还欲再次出声呼救,可对面的刺客却不再给他机会,从腰间拔出短刀便扑将上来。他当即伸手想要去榻上摸自己的佩剑,慌乱之下却只摸到了睡觉时用来垫在颈下的玉枕!
无可奈何的成国公,只得奋力将玉枕朝刺客身上丢了过去。对方只稍稍一挡,玉枕便已偏离了方向,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趁此机会,稍稍争取了些许时间的殷去翦,也终于将佩剑握在了自己手中。
然而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视线正以可以察觉到的速度,迅速变得模糊起来。帐中本就十分昏暗,此刻无论其如何奋力睁大双目,周身都好似被一团墨汁包围起来,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刺客,也化做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成国公本能地用手去揉自己火辣辣的脸颊,谁料却听一声轻微的,好似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原来被开水烫过之后,他右侧的脸颊与眼皮上,早已隆起了一大片水泡。一揉之下,水泡应声而裂,竟是带起一整张血肉模糊的人皮,自其脸上生生脱落了下来!
如此一来,殷去翦的右眼也彻底失明了。借着伤势稍好的左目,他只能胡乱将佩剑于身前来回挥舞着,口中不断高喝:“救驾,救驾!”
然而刺客手中的刀却已如暴风骤雨般朝他刺来,口中还用明显伪装过的声音狠狠地喝道:“垂死挣扎也只是徒劳,待你手下那些废物赶来时,我早已得手了!”
“究竟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问那么清楚作甚!”
只几句话的功夫,殷去翦持剑的手臂上便新增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刀法,知道自己绝非敌手,当即旋踵便欲朝帐外逃去。
然而,黑暗之中,仅能模糊视物的他却根本分辨不清,究竟何处才是大帐的入口,手中的长剑于帐内更是难以施展。又急又怕之下,其只觉自己脚下突然踩上了几支滚落在地的毛笔,当即站立不稳,重重地朝着一旁的书案中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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