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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恩回到家的时候是当地时间的下午6点30分左右,已经是夕阳在山的时候了,暗红色的夕阳正懒洋洋的挂在不远处的大枫树的繁茂的枝桠间。当汽车转过一个路口,绕过了那片稳稳郁郁的枫树林之后,几座建筑就出现在罗恩的眼前,其中那座有着灰色墙壁和红色屋顶的两层的距离公路大约两百多米的小楼就是这个身体的原主人的家。罗恩原本很不愿意到这里来。来这里,总给他带来一种类似骗子般的罪恶感。他也知道,如果他无缘无故的突然放弃探亲,也许反而会带来更多的麻烦。但他还是试图延宕这次探亲的行程,以至于在拉姆的婚礼后又过了几天,他才开始动身回美国。

其实促使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其他的原因。就在拉姆婚礼后第二天,本来就有回美国的飞机,可罗恩却以喝醉了为借口没有及时赶上飞机。但自此之后,罗恩却惊愕的发现,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似乎并没有离去,那些原属于他的记忆突然的活跃了起来。比如有时候罗恩原本正在沿着海边的公路一边散步一边回忆当年和谢娜在这里拍照留念的情景,脑袋里却会突然冒出来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在前往菲律宾之前和他的父母告别的情景:那是个下雨的中午,当时还是和平时代,所以送行的人并没有任何担忧的神色。两个侄女甚至还很羡慕他们的叔叔能出远门,在他们看来,去菲律宾服役,似乎是一次不错的郊游。父母亲当然不这么看,但也没啥不放心的。只是母亲在临别的时候又唠叨了很多话罢了。

罗恩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这段不属于他的回忆从脑袋里摇出去。于是,这段回忆沉了下去,沉入了意识之海的深处,只是这时,有关谢娜的回忆也零落成了拾不起来的碎片。

这种类似的情况不断出现,甚至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到了晚上。睡在床上,罗恩不停地做梦。梦里,他一会儿是罗恩,一会儿是高天翔,一会儿他似乎是在看电影一样看着罗恩和他的那些家人和朋友的故事,一会儿他又梦见单位的头头,正在要求他们下班之后留下来排演红歌,好在7月1日的建党节上作为党的90大寿的献礼。而这一切又似乎也有另一个人躲在某个别人不知道的角落里就像看电影一样的一声不响的看着。

这种情况实在是太危险了。有时候半夜里醒来,他甚至很长时间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是庄周做梦化为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作了庄周。罗恩知道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自己肯定会精神分裂的。他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出于兴趣,也曾经涉猎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尤其是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一些学说。在出现这些情况后,他有专门去了趟图书馆,去查阅这方面的资料。

弗洛伊德曾说过,人的精神世界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绝大部分都潜藏在海平面下面。这潜伏在海面之下,不为人们觉察乃至于不为自己觉察的部分就是潜意识。它虽然被显意识压在下面,但它才是意识的基础,它的要求必能从意识中直接或是间接地反映出来。如果这种反应的渠道被破坏,人就很可能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而荣格的学说则更神秘化的认为,人的无意识有着更深的一层,先民们把一些构成意识的最基本的东西通过遗传,以本能的形式留给了我们。比如孩子会本能的还怕黑暗,哪怕他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与黑暗有关的诸如大灰狼、吸血鬼的故事。这恐惧是先民们在黑夜里遭到掠食性动物袭击的时候产生的,先民们把它通过遗传,留给了我们。

这告诉他,除非消灭这个身体,否则,这些东西是无法别消灭的。事实上,在二十一世纪的报纸上,他也看到过很多这样的新闻,比如某人原本是个内向的人,后后来在移植了别人的某一个器官之后,性格却开始改变,别的越来越像器官的提供者。仅仅一个器官就有着这样的威力,更何况他几乎相当于移植了整个的身体,其中还包括大脑,而且还是个没有彻底格式化过的大脑。

罗恩,不,高天翔现在明白了,他此前一直没出什么事情只是因为激烈的战斗生活使得他的一切精神力量都被用到关注战斗,关注求生之上了。只是高天翔,也是罗恩留下的潜意识的共同要求,所以那时候他很正常。而现在,显然,他的大脑已经进入到分裂和内战的边缘了。现在,他,高天翔,必须和另一个他,罗恩留下的潜意识达成一种妥协,才能保住自己不陷入疯狂。而作为妥协的第一点就是承认罗恩依旧活着,而且,他有权回家。

……

“谢谢了,就是这里了。”罗恩对汽车司机说,同时提起了自己的手提箱准备下车。就在车门打开,罗恩将要下车的时候,挤在后车厢里的几个黑人也开始冲向前车厢准备抢个座位。

“啊,万恶的种族隔离制度呀。”罗恩想到,“现在马丁路德?金的民权运动还没有兴起,美国的公交车上还在实行只要有一个白人上车,所有黑人就必须到后半截车厢里面去的规定呀。若干年后也正是这个规定引发了席卷整个北美的民权运动。幸好自己穿越过来是个白人,要是是个黑人,那自己只怕就得考虑是不是让《我有一个梦想》提前面世了。”

汽车停靠的地点是在马路的那一边,从房子的方向看不到下车的人。罗恩下车后,把手提箱放在地上,忐忑的整理了一下衣服,透过汽车离去的时候掀起的尘土,向小楼望去。

灰尘渐渐地散去了,罗恩提起手提箱,迟疑了一下,然后向小楼走去。

从小楼通往大路有一条细细的铺着煤屑的小路。路的一边是一片广袤的田野,间隔着种植着玉米、苜蓿和小麦;路的另一边则是一片长有睡莲的小池塘。现在,池塘里的那些睡莲早已收拢了淡黄色的花瓣,从新变成了一个个飘在水面上的小小的花骨朵。随着夕阳的坠下,一股凉爽的水汽,从池塘水面上浮升上来,纯澈的湛蓝、蓬勃的油绿、朦胧的暗灰和暧昧的紫色都在这水汽里荡漾。一种难于言说的光亮从水下反射出来,水面变得像蓝天一般透明;变幻不定的光线使得水波滟潋闪烁荡漾,即便是一丝微风吹过,水面上的睡莲都会轻轻地战栗起来。这种蓝灰色的冷调中有一种遁世的宁静,万物都已像睡莲般安详沉眠,只有光影在缓缓移动,像水下精灵的舞蹈。

罗恩在池塘边停了停,望着那些静谧乃至神秘的睡莲,他想:“不要再犹豫了,既然罗恩要回来,那就让他回来吧。只有能让潜意识得到有效满足的意识才能是健康的意识。”

于是罗恩,这次是真正的罗恩,虽然不是百分百,但至少在放开心结后,一个百分之七八十的罗恩迈着轻快的向小楼走去,先是正常的步频,接着是小跑,然后变成了飞奔。就在他将要一步跃上门前的台阶的时候,房门却被打开了。一个喜悦的声音传了出来:“是罗恩吗?”

开门的是罗恩的母亲。其实回来之前,陷入到精神危机中的罗恩并没有给家里去信,但显然,家里对他的回来早有准备。门一开,母亲就紧紧的抱住了罗恩,仿佛她一松手,她的儿子就会长出翅膀飞掉或是变成一大堆肥皂泡沫消散掉一样。

罗恩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微微的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妈妈,我回来了。”

出乎他自己预料的是,“妈妈”这个词从嘴里说出来居然这样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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