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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有时候是一天写成的。

这一天,楚国发生太多惊心动魄之事,有些事注定会载入史册被后世所知,而有些永远可能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却最后都会一起被带进坟墓里,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沦为河底永不见光的泥沙,随水冲走。

于是,这天夜晚,在大战结束后的楚国内部相遇的两遇在汉水之滨便有了一场庭燎晚会,将由芈凰牵头。

坐在马上良久,二人隔着千军万马,沉默对视,不近不前,在他们身后,各自旌旗连天,跟随者如云。

清浦,江流,惊风,杨蔚,齐达,毛八,苏从,荆门令尹……站在若敖子琰身后;欧阳奈,一箭,阿信,潘崇,李老,赵侯,闾一……簇拥在芈凰周围。

无数人无声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兵锋,回归自己的队伍,列队站好,紧紧看向对面,手中的剑戟在暗夜里闪烁着嗜血的冷光。

所有人似乎同一时间被掐住喉咙。

声音被夺。

无人说话。

芈凰握着缰绳的指尖在暗暗收紧,甚至指尖泛白,昔日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快速飞过,命运曾温柔地策划了他们的相遇,相识,相携,相爱,然后一起走入神圣的婚姻殿堂,一起走进那赫赫的权力金殿,而命运亦戏弄般策划他们今日于战场两端对面而立,不曾靠近。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不知是在哪里偶尔看来的一句话,奇怪的句式,还有奇怪的论调,也许又是成嘉写的,所以总能有这些闻所未闻的想法。

“昨日已遥远。

今日却很陌生。

最惧怕明日突来的巨变。

但我还以为只是生命中平凡的一天……”

真是奇怪的语境,却奇怪地破契合此时的情境。

……

赶来的潘崇见此一幕上前躬身一礼,看着她欣然开口道,“殿下,要不由为师率李老等过去先行迎接驸马。”

李老等被救回来的朝臣也纷纷露出喜色上前说道,“我等愿随太师迎接驸马!”

“不!”

芈凰抬起鞭稍,染血的鞭稍上凝聚着一抹暗红,指着对面,当即表态:“老师,我要亲自去迎接驸马凯旋,而且还要以“庭燎”之礼大肆相迎!”

她身后沉默良久的全体将士闻言顿时一惊。

庭燎,即在大庭广众之下燃起火炬,是迎接诸侯或外使的最高规格接待礼仪。

很多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凝眉,不语。

有人低呼出声:“殿下,不可!驸马是臣,您乃万乘之君,君先拜见臣子有失尊严不说,还要以庭燎之礼相迎,此礼太盛,驸马非诸侯,恐受之不起。”

芈凰骑在马上看着那中层将士反问,“为何受之不起?”

“驸马乃我大楚的功臣,他此行北归,定是成功阻止了晋国南下郑国袭击我楚国北境的阴谋,又接到我们求援的消息才火速赶回。孤不仅要以此礼相迎,还要告之众将士:北方已经安定,我楚国内外再无战事,当庭燎相庆!”

“可是……殿下可以庭燎之礼相迎,也可等驸马见庭燎前来拜见,这样既显示殿下之尊,也示之以礼……”一军佐见她执意如此说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潘崇却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声音,“诸位莫忧,国君拜其辱,非失礼,乃非常礼!齐桓公拜管仲为相,管仲助桓公成就霸业,古来贤君能臣当以礼彼此相待,殿下此举大善!况且来人是附马,又有何忧?!”

“可是驸马也是若敖氏,若敖氏可是刚刚……”

有人小声嘀咕,最后在芈凰森冷的目光下闭了嘴:“驸马是驸马,越椒是越椒!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混为一谈,孤绝不会轻饶!”

众人噤若寒蝉。

李老见此赶紧说道,“殿下所言甚是,驸马绝不会是越椒之辈。”

赵侯等朝臣世家贵族也纷纷点头。

目光划过将领,军师,朝臣,归附者,士卒们一双双或激动,或不安,或担忧,或感恩戴德的眼……芈凰勒紧手中马缰,一点一点地拨转马头,穿过狼藉的战场,终于与他的目光相接。

这一刻,她握住的仿佛不是跨下战马的缰绳,而是命运的缰绳,而她只要一松手,一切就会从此彻底脱离掌控。

而若敖子琰亦看着她。

昏暗的夜色。

不知道是隔得太远,还是重重迷瘴相阻。

总之她看不清他眼里的真意,或者不敢去看清,她只能看到他依然倨傲冷漠地高居在马上,似乎观察着她们这边的每一个动静,又似乎没有看到她,更没有开口上前的意思。

见此,她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马鞭,不再等待,高扬,落下,往另一头若敖子琰所在的若敖六部扬鞭跃进。

如果他不进。

那她就前进。

人生不是只有退后,才叫退让。

这个道理,她从来都懂。

“来人,燃火炬,猎野兽,升鼎煮肉,我去迎驸马!”

一瞬间,所有的火把被点亮,高举过头顶,照亮昏暗堆满来不及掩埋战士尸体的战场,更照亮他们彼此的容颜和神情。

她放笑着任骏马放开四蹄,在暗夜里的汉水之畔再度发出咆哮之声,此时“哒-哒-哒”的马蹄声像是踏在每个人的心头,颠来簸去,一种莫名的不平静在暗夜里随之流淌,就像有吸血的水蛭混在黑水里让冰冷的小腿更加不寒而栗。

每个人都暗暗揪紧了手心或者袖子,手背青筋突起,而右手齐齐握紧了手中的兵锋,默默承受这种无声涌动的暗潮。

复嶂,迷夜色;空穴,辨暗流。

猿吟,晓山漏;马蹄,散秋风。

……

就像潘崇曾评价过的,若成嘉崇尚的是周公之王道,而若敖子琰绝对是楚武王霸道的信徒和执行者。

若敖子琰看着女子拒绝了大军跟进,火炬高燃,带着朝中高官亲身相迎,而他坐在马上,信马由缰般随意握着手中的缰绳,在手掌心上缠了两圈,“嗦”地一声勒紧,又松开……依次往复,沉默地看着她不断逼近他的视野,逼近他的疆域之中,而他宛如这方疆场上的主宰者,俯视命运的靠近。

在他身后,若敖六部将士亦岿然不动。

身为大楚兵锋,身为若敖六部,一如既往地享受着这种来自君王优待的荣耀。

但是对于芈凰的率先出列,而且如此盛情相迎,还是有人,微微露出震惊之色,对于若敖越椒搞出的这些事,他们内部都愤怒不已,而在楚王驾崩后,身为如今楚国芈室第一人的芈凰竟然没有对他们表示责怪之色,还主动前来迎接他们。

这怎么能不震惊?

杨蔚,皱了皱眉。

对于公子的不近不前表示不理解,作为前凰羽卫他有时也会对自己的立场产生一丝怀疑。

惊风就连齐达也微微不解,但是很快释然。

毕竟太女和驸马的关系摆在那里。

太女对驸马的安排从来都是表示赞同,甚至顺从……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很快释然,而看公子的样子,他们就更加坦然地站在原地,等待未来君王的接见。

大多数士兵和江流,毛八,江流等人则立刻响起一片高呼,欢呼两军的胜利汇合,欢呼二人的重逢相聚。

“太好了,太女他们没事!”

毛八他们站在后方高兴地道,众凰羽卫也连连兴奋地点头。

“嗯嗯!”

“这场大战终于结束了!”

当然,也有人对此并不抱有乐观,甚至暗暗将芈凰勒令后方大军原地继续整顿待命的小小举动看在眼里。

因此反对,不看好的,大有人在。

苏从嘴角微牵,冷不丁地泼了一盆冷水,“都别高兴地太早了。”

这原本只是他的心里话,却还是忍不住暗地里对毛八他们说出来。

若敖越椒,若敖子克,老司徒……他们虽然都败了,叛军暂时全部投降归附,可是楚国内部的问题真的就解决了吗?诸如这样惨烈的君臣大战会不会在楚国国内再次重演?

毛八虽然有几分憨直但是身处战场之中,就算只是一个马前卒,他们也能从最底层察觉到这战场中涌动着的不安和各种不确定。

闻声他吓了一大跳,然后急急捂住苏从的嘴,“嘘!苏主薄,这里可是在……”

他以眼神示意苏从这里不是随意说话的场合,否则被在场有心人听去了,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就难说了,可是本来高兴欢呼的众人却暗地里相继沉默下来。

他们不能忘记清浦在北伐战场上对他们的一再防范,当然这不一定代表驸马的态度,但代表了若敖氏部分人的态度,而此时清浦听完齐达的话正愤怒望着他们还有他们的殿下,将若敖六部此次的重大损失大部分归究于她的不听劝阻导致。

清浦挥了挥手,有带甲兵士上前护卫在若敖子琰的战马四周。

若敖子琰见此,用鞭稍敲了敲他们。

清浦抬头迎上公子的目光,“公子可能觉得清浦小人之心,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今时不比往日,清浦宁愿做小人!”

若敖子琰仿佛没有听见。

既没有苛责也没有制止的意思,可是齐达却对清浦的话流露出一脸深思。

若敖六部的惨败,再加上闾一的投靠,都让他不得不将这些一五一十全部告知若敖子琰,以期他能更好地对若敖氏当前的状况做出明确的判断,“公子,闾一将原本属于大公子的第六部的军权全部上缴给了太女!公子当向太女适机索回!”

齐达用的是“适机”索回。

经此一战,他再不敢像最初那样小看太女,把她只是当作驸马的“附属品”。

而军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失去军权的若敖氏将无异于被拔去爪牙的老虎,身死受制于人。

若敖六部内部各种明里暗里的声音,都让暗自注意风声动向的毛八他们心底更加不安的同时,迫使他们将原本松开的剑柄再度按紧,并加紧脚步,迎向当先而来的女子,同时防范着带兵跟上的清浦他们。

但是芈凰想要借此安抚若敖六部释放出来的态度,甚至命令欧阳奈撤掉大军跟随,只带着少许的人马只身进入若敖氏的势力范围内,更无亦于丢掉自己的武器,甚至铠甲,防护,置于不明危险之中。

这份诚意,心意。

在场大部分人是看明白了。

但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

有些低等将士不明究理还是忍不住私底下抱怨:“那些大人说的明明就对,就算殿下要礼贤下士,为什么要先去迎接驸马,这不是显得殿下低人一等吗?”

话一出口,阿信就将他们狠狠敲打了一番,骂道:“你们这些兔崽子懂什么,殿下这叫气魄!叫气量!”

“换作我们男人都未必会有!”

阿信甚至指着他们的鼻子问道:“或者你们谁现在敢只身过去驸马那边吗?”

几个将士被他骂的脸一阵发热,哑口无言。

“而且就连如狼似虎的越椒,殿下都拿下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是你们都不信任殿下,和那些人一样认为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弱质女流,就会输给驸马?”

手无寸铁的弱质女流?

这样的弱质女流,他们肯定是没有见过的。

只要给她一把寸铁,就能杀人。

众士卒当即摇头。

阿信说了很多,说服了手下,可是他自己不是很赞同芈凰这样做,甚至降低自己的姿态,降低她在大楚军队中的领导力和公信力去迎合驸马。

不过出于忠诚,出于信任,出于这么多年的生死跟随,他坚信芈凰从未让他们失望过,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这么让对方肆无忌惮的在她面前骄傲,让身为亲卫的他感到非常非常的不爽,和大家一样。

在一侧,还有人奇怪为什么就连身为太师的潘崇也近乎以变相相逼的方式逼殿下如此,其实他出面迎接若敖子琰,作为二人沟通的桥梁才更为适合,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任由殿下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对他们虎视耽耽。

有一种前门趋狼。

后门引虎的危险。

……

沙沙沙……

哒哒哒……

……

纵然庭燎再亮,火光冲天,也终有照不到的黑暗和看不透的人心。

变幻的脚步声和逼近的马蹄声交汇成一曲动荡不安的山鬼惊魂夜曲在汉水之畔回荡,无数的目光在私底下,交汇,碰撞,不经间甚至擦出丝丝火花。

……

就连底下人都能将芈凰的意图看在眼里,而聪明如若敖子琰又怎会看不明白,所以他只是漠然地注意着场中各方的神色,目光望着女子一马当先,握着马鞭,频频大笑对他招手。

“子琰!”

“殿下!您来了!”

在场中各方心思起伏,作为在场少数真诚欢迎的人,江流,杨蔚主动上前给双方制造着一个相见的空间,亲自为芈凰在前引路,引到若敖子琰面前。

江流兴奋地对高居在马上的若敖子琰大声道:“公子,是太女!”

“太女来迎我们了!”

马上,若敖子琰握着马缰依然不动,俯视着这黑夜的昏暗和人心的不安,望着不断靠近一身金甲的女子,没有多余的话,或者说。

该说的,四周的人,已经帮他们两个都说了。

劫后重逢的喜悦。

两军汇合的欢呼。

还有彼此的防备。

跟在他和她身侧的江流,杨蔚,齐达,紧张的清浦和养由基,甚至更远处还有若敖氏的叛徒,背叛者,闾一,还有凤翎暗卫的叛变者欧阳奈,以及各个朝中大臣神色不一……而他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让人更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江流因此更加热情地想要让他说些什么,表达此刻重逢的心情,“公子!”

“公子!太女没事,真是太好了……”

可是若敖子琰只是轻轻扯了扯手中的马缰,座下宝马高抬起马蹄,散漫地上前两步,而他看着她,眼含轻笑,随意地开口道,“凰儿你身为太女,如此这般亲自相迎,我身为驸马可不敢当啊!”

一语落下。

四周原本高兴的众人微微一愣,却又立即陪上笑脸,纷纷斜插打浑。

江流笑道,“太女,驸马,在说笑话呢!”

“嗯!我听出来了!”

芈凰闻言点头,继而隔空狠狠瞪了男人两眼,当着众人的面再度驱马上前拉住他的马缰,笑着反问:“驸马,你明明是大楚的功臣,你怎么当不起?”

“那你来告诉我!……”

一语双关。

她是质在问他。

若敖子琰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笑,回握住她的手,抚过她的手,两个人的心跳和脉博声突然放大,在交叠的手掌间,怦然加剧。

隔了那么久的时光。

数月不见,再度清晰可闻。

一个很快,就像场中那些莫名急促的呼吸。

一个很慢,就像场中那些故意放缓的步伐。

“走吧!既然你要欢迎我,我们今晚当不醉不归!”

二人的目光彼此追逐,争斗着,直到化作脉脉暗流,一方服软露出委屈之色,若敖子琰方才露出一笑,回挽住她的手,却不经意间摸到她手背上粘稠的血浆,微微皱眉。

本来要笑的芈凰,注意到他要收回的手,突然一把紧紧握住,然后用另一只手扯起披风一面擦拭着手背上甚至脸上看不见的血迹,一面低头说道,“子琰,你知道吗?在你没有回来之前,越椒将瘟疫送进凤凰山中……如果我们继续等下去,我怕我不能活着再见到你和庄儿……”

一滴滚烫的眼泪突然溅落。

烫的手背的主人突然惊醒过来。

男人抬头,一个身影已经扑向他,两个人身上坚硬的铠甲发出巨大的磕撞声,若敖子琰紧紧拉住马缰,稳稳接住来人,想要发出苛责,可是芈凰却紧紧抱住他,不准他再退开。

熟悉的味道回荡在鼻息之间,滚荡的眼泪顺着他的铠甲“滴嗒-滴嗒”滴落,最后浸进熟牛皮缝的皮甲缝隙中,滚烫着早已坚硬冰冷的胸膛,在他面前一边边低声呼唤他,“子琰!……我听越椒他说你战死在北方……我真的好怕!”

“我怕你真的……”

“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若敖子琰终于忍不住软下语气,抱住妻子,摸了摸她的发顶,听着她在耳边倾诉衷肠,“这一路辛苦吗?”

“累吗?”

芈凰抬头看着他,这么近的距离,那担忧的眼神没有丝毫作假,突然戳中男人的心房,“我的丈夫?”

他看着妻子望过来小心而不安的眼神,一身铠甲装扮更如当初从楚庸战场上归来一般,金环高束,浑身浴血。

他曾发誓再也不让她经历战场,可是他还是没有做到,一把用力抱住她,当着众人的面,抱着她激烈拥吻,而眼泪却不知不觉落入二人口中。

“不累!不苦!”

“我只怕,怕我赶不回来,不能回来看到你,就像看不到父亲!……”

他的人生,第一次尝到败北的滋味。

眼泪的滋味。

在他看来,眼泪是从来属于弱者乞怜的武器,可是此时他的眼泪却忍不住像齐达他们一样决堤。

依稀间,他渴望一切能够回到他出征离去的那个清晨。

父亲依然健在,家国依然如故。

可是有什么随着眼泪的流出,他知道再也回不来了。

……

良久。

女子抱着他,感觉男人身体渐渐僵硬,“扑哧”一声在他耳边笑出声,退出他的怀抱,“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驸马哭的样子!”

“哭泣又不是女人和小儿的权力!”

若敖子琰重“哼”一声,别扭地转过头,扬起披风就要暗自抹掉眼泪,而芈凰却一把捧起他的脸,一点点擦干他的眼泪,煞有其事地说道,“这样看去我的驸马却比平时更俊了。”

“众卿说是吗?!”

“哈哈……”

所有人心中竖起的心堤顿时决口,发出一声轰然大笑,“驸马之俊美,世所罕见!”

“走,我们回营地!”

男人终于大笑出声,将女子隔空抱到自己身前,二人同坐一骑,重重扬鞭一击,如一道闪电沿着河滩飞驰出去,奔向营地,跟在二人周造的众人也当即松了一口气,大笑起哄着簇拥着二人向营地浩浩荡荡而去。

……

此时的汉水之滨,升起一簇簇胜利的篝火,无论是战斗了一天还是赶了大半月路程的将士,全部围着篝火,用青铜战戟叉起猎来的野猪,野牛,野兔,扒皮,架在大火上生烤,芈凰下令犒赏全军,全军上下闻言大声歌颂,大块吃肉,欢呼二人重逢,二军汇合。

犒赏一毕,芈凰却当着众臣的面,突然起身抬手,高声道,“孤今夜还有话要对驸马说,也请在座当个见证。”

上下文武一听。

忙罢了手中的肉,端坐,注目而视。

只见女子一脸凝重看着若敖子琰看着众将士朝臣,再无刚才嘻笑嗔痴之色。

李老不禁心底一凛,扬声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话要说?”

芈凰看着若敖子琰,突然转身,高举金樽,向他突然长长一欠身不起,“令尹因越椒为父王所误会,驸马依然为大楚尽忠,千里奔波赶回驰援,芈凰心有愧疚,在此当深表一礼。”

众臣见此突然愣住,良久纷纷举袖拭泪相劝。

“殿下何当如此,大王是为越椒所蒙蔽才会……”

“此事与殿下何关?”

众人都说不下去,可是若敖子琰看着此时的芈凰,看着此时甚至上前来劝他们的朝臣,默不出声。

他知道。

这是她在向他求得原谅,亦是逼他两家兵释前嫌。

良久,若敖子琰只是自唇间吐出一句冷哼,“殿下,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何况是大王早就埋伏了刀斧手于大殿之上,暗藏杀心,我父死的不冤。”

一语落下,不仅芈凰突觉一股寒意袭心,被救下来的满朝重臣亦是心惊,交叠在袖下的双手纷纷收紧,紧得他们不知如何回答。

大王杀令尹那一日,他们俱是在场。

前因后果,亦是看的分明。

芈凰闻言看着他,再施一拜说道,“身为人女,我本不该说父之过,然父王年迈耳聋眼昏已非一日,受奸人蒙蔽才至令尹身死,酿下如今悲剧……我日夜深感心痛不安……”

“今日在此我不敢以夫妻之情求得驸马宽恕父王之过,但求驸马看在大楚万千之民平息心中之愤,来日我必向天下宣布令尹无错,降下罪己诏,以尉令尹在天之灵。”

“而我们夫妻二人能同心同德,来日一起携手重振我大楚。”话毕,芈凰再拜,请求若敖子琰接任令尹一职。

众臣闻言纷纷附言,“请驸马代令尹重振大楚!”

“可是如今我若敖氏因越椒,子克祸乱一国,过大于功,子琰又有何德敢当此令尹重任?”

话落,身前的男人奋奋振袖,越过众人疾步离去。

甚至步履疾快。

不愿回头。

潘崇见此幽幽一叹,李老等追随令尹子般半生的朝臣闻言急步追上,“驸马何需因越椒之过请辞,我楚国遭逢大难,正是驸马出手之时!”

若敖子琰闻言看着这些曾追随他父亲半生的朝臣,冷笑反问,“你们是要我如何出手?”

是反,还是忍?

众臣怔在当场,“这个……”

“让开!”

若敖子琰目光一冷,只吐出两字。

他忍的了一时,他不知道是否能忍一世。

越椒此番起兵,虽是为了私仇,却也将若敖氏所有明里暗里的势力全部摆上台面,成了众矢之的。

芈凰深知这一点,却还是对他礼遇有加,不得不说如今的她真是越来越深于城府,心机了得,且更恨的是这般心机全部用在他一人身上。

这是怪他把她教的太好。

还是怪他曾经太蠢太天真。

她的这一番谋算,借群臣之势逼他缴械投降,甚至承认她的王位合法继承权,一旦若敖子琰安定国内,芈凰顺利登基,届时她是否还会坐视若敖氏东山再起,让覆辙重蹈?

又是两说。

若敖子琰回程途中,听闻北逃的众臣所言,早知真相,又何尝没有想过。

一边是家族,一边是爱妻。

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之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若敖六部惨败如山倒……一切终于鲜血淋漓地撕裂开来,摆在他的眼前,逼他做一个取舍。

是装作铭感五内,将此事从此忘记,粉饰度日?

还是……

那一刻,在他骨子里流淌了二十二年名为若敖氏的骄傲,推动他做出本能的抉择。

纵然他分的清什么是大是大非,但就算分的清又如何?在他血液里,流淌着的是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是若敖氏给予了他今天的一切尊崇和荣耀。

所以他,若敖子琰,不是什么无姓无氏无名之辈。

头上的氏——若敖。

承载了他一生所有。

即是在世人眼中,若敖氏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生可望而不及的存在,只能仰望,嫉妒,甚至愤恨,可是没有若敖氏就没有他若敖子琰这一生。

所以,他。

才能因此成为大楚每一个贵族倾羡的对象。

生来时他是天之骄之子的令尹嫡子,少年时他是天才绝伦的贵族范本,青年时他是楚国风头最劲的第一公子,还是意气风发的楚之左徒,更迎娶了楚王的嫡长女,推进了若敖氏与王室进一步的强强联合,甚至二族合一,以她的姓,他的氏,成就全新的大楚,并借晋国之失成功一血楚成王之败,开启了楚晋复霸的初战首秀……

“少年天才绝伦,青年官拜左徒,封妻荫子,恣意飞扬,一生生在王侯家。”

他这一生都是这样活在他人的仰望之中。

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并拥有展现这才华巨大的舞台。

他的父亲令尹子般从他一生出,就握住他的手,在九州的地图上写下属于他的撇和捺,成就了他的“人”生极致,并将他一步步推向楚国最大最盛的权力中心,成就属于他的划时代。

他方能站在荆南的云巅上,遥望九州。

“我儿,子琰,琰如玉圭,雕饰玉表,自然冰锷含彩。”

他用尽一切诠释父亲赐予他的名字,然而他的成就又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他在军事,政治,权谋,刀锋方方面面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手甚至紧紧握住了整个楚国的未来。

老师曾评价他和成嘉:“成嘉与你一般才学,能力出众,然他亦还是不及你,不仅仅是出身,就连这抱负,眼光,他亦远不及你一人。”

他就像一座高山,从出生起他的高度就非常人所能及,人人争相膜拜,仰望,追随,却无人真懂他……

就算芈凰亦不能,她亦如大家一般只看到他与这个时代、地位阶层相匹配的骄傲,甚至放纵,却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他的天真。

谁能相信他是天真的呢?

在这个强者竟逐于天下的时代。

除了骄傲,荣耀,在他的生命里,其他被所有人通通忽略。

他单纯的憧憬。

所憧憬的一切。

他手中还握着众人庆贺的烈酒,目睹着满朝文武头一次对他流露出近乎失望的目光,仰脖一饮,酒入喉头,辛辣刺喉,霸道无比,又激荡心肺,浓烈之味正如他这一生令人久久回味。

饮罢,他当即从宴中不告而退。

芈凰拒绝众人跟随,亦紧追而去。

……

早就命人备好的铜轺车,守在四周的士兵们见到若敖子琰与芈凰一前一后走近,掀开车帘容二人进入后,就知趣地退到远处守卫。

万般话语。

此时相看无言。

芈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语,“你是在怪我刚才在众臣面前逼你作出承诺?”

一想到令尹子般之死,他的双眼再度赤红如血,牙槽死咬却负手只留一个高傲的背影不肯答话。

“我知道就算如今越椒死了,也难解你心头之恨!”

良久,芈凰伸手,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幽幽开口道,“我也知道,就算我说令尹之死不是越椒之过,是我父王错了,此事,是我父王是我芈室亏欠于你,你也心头难解。”

男人身子一僵,闻言竟顿时大喝,要挣开她的怀抱,“你既然知道,那你还说什么?还当着众人面前说那一番腥腥之态的假话作什?”

“我知道。”

“是我错了,是我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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