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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一出,哗啦一声,桌案掀翻,纳兰迁立即暴退。

沈梦沉微笑,手一抬,翻起的桌案瞬间被他压下,碗盏四散倾倒,眼看便要溅落在地引起声响,他不急不忙身子一旋,莲青衣袖在铜灯光芒里旋出团团花影,花影里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拈花穿叶般连连轻点,那些汤泻盏斜的菜肴,便都齐齐整整落在他掌心,重新归置到了桌上,原先摆在哪里,现在就还在哪里,一点位置都不偏离。

这一手露出来,纳兰迁脸色死灰。

死灰不仅是因为被沈梦沉深藏不露的武功震惊,还有他自己的,毒。

一线灰色的细流,从他唇角绽出,滴在团龙飞锦的王袍上。

“你……你……”纳兰迁靠着暖阁的墙壁,他想大喊,想掷杯,想传唤自己的亲信,然而他绝望地发现,内腑像被一股奇异的气流给锁住,他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能在那样刀割似的剧痛中,被慢慢凌迟。

他甚至连自己怎么中毒的都不知道,明明他一直小心提防,用的全是银质餐具,只喝自己斟的酒,沈梦沉给他斟的那杯酒,他也一直没喝。

“这药挺好。”沈梦沉不急不忙走到他身侧,细细垂头看他的脸色,“这药能最大限度保存你的皮肤的鲜活感,制作起来会更逼真……”他笑笑,还用手指摸摸纳兰迁的脸,神情满意。

纳兰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因为那语气而心底发沉,他努力地张开嘴,发出自己以为很响,其实却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哎,嘴别张太大,等下不好弄。”沈梦沉微笑沉沉,那种盛世华筵的绮丽奢靡气息重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不急,想问我怎么中毒的?这个我实在难得和你解释,用毒的办法太多了,你下辈子再学吧。嗯,你是不是觉得,按说我不该现在杀你?”

纳兰迁喘息着抬头望他,确实,他不认为沈梦沉现在有杀他的理由,冀北还未安定,还需要他这个主宰将各地权力进一步收拢在手,就算沈梦沉打他主意,现在也未免过早,能得到的好处很少。

何况冀北说到底是纳兰家的,他沈梦沉一个出身外戚之家的外姓,杀了他就能得到冀北?按说和他联手,共谋利益才是合情合理的。哪怕就算是利用,他纳兰迁都应该活着。

所以刚才他相信沈梦沉提出的盟约,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才是天衣无缝的理由。

所以他掉以轻心,然后,丢掉性命。

“我当然需要你,你们纳兰家的人都快死光了,总不能一个主持大局的纳兰家的人都没有。但是,”沈梦沉轻轻道,“需要你,不代表不能杀你啊。”

纳兰迁嘴角的灰血流得更急,心底空茫茫一片,意识、灵魂、,都已经脱离了先前的痛苦,浑浑噩噩中只是想沉睡,他却不肯睡,死死咬紧下唇,借助那点疼痛的刺激,勉强抬头盯着他。

“你总是这般执着,从来都是。”沈梦沉笑了,他笑起来,那种媚而潜藏的气韵便没了,反而奇异地有种真纯的味道,“我正是因为这点,要杀你。”

“我不能任你一步步握有权力,在冀北的羽翼下成长。因为我也没有把握,你体内的邪恶凶残一旦被唤醒被培植,最终会膨胀到什么地步。你被压抑了太久,将会反弹出怎样的杀气,我担心我不能控制。我用血催醒了你这兽,却不想有朝一日,在你羽翼丰满后,被你反噬。”

“在能杀掉那个人的时候,必须要杀掉他,下辈子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沈梦沉笑意很诚恳,“不要想太多,不要不敢杀,也不要以为别人不敢杀,这世上总有人比你心狠,比你聪明。”

纳兰迁身子一软,顺着柱子慢慢滑了下去,他已经站不动,也没有力气再去瞪视面前这个人,他知道瞪他也没有用,因为如果世上只有一副真正的铁石心肠,那就是面前这个人的。

他急促地喘息,想起很早以前,就对这个人的崇敬,是的,崇敬,虽然年纪相仿,但他一直都崇敬沈梦沉。

早在王府学艺时,他的文武师傅,都对沈梦沉赞誉有加,称他为大燕百年以来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才智卓绝。后来渐渐有了“大燕四杰”这个说法,但他的师傅,还是最推崇沈梦沉,久而久之,他也深以为然——纳兰君让只是身份尊崇,本性太过正直迂腐,羁绊太多;梵因是空门中人,不涉世事,再卓越,那也只能光大佛门;至于他的小弟,一生顺遂,事事如意,这样蜜水里泡大的人,心性永难臻于巅峰,因为太顺,就会对很多事不够在意。只有沈梦沉,真正的绝情绝性,成大事者的必备天性。

雪里白狐,这个称号并没有流传天下,只是一些隐约吃过他亏的政敌,私下里给的称谓。雪里白狐,隐则潜藏无踪,动则飞掠天下,沈梦沉的出手,又岂是常人能比?

果然,他出手,便是天下。

为此可以等待很多年。

他一直认为,这只狐狸将自己隐藏得太好,世人一直以为在高看他,其实一直在低估他,四杰他排最末,事实上,这才是真正可以颠覆一切的枭雄。

因为这份崇敬,他在很早就和沈梦沉有了接触,并愿意接受他的指点,他始终相信沈梦沉的话——纳兰迁,天意苦你,就是为了将来有一日,加倍补偿你。

他在努力,他要让自己成长到足够被沈梦沉利用的那一日,然后再成长到可以利用沈梦沉的那一日。

然而今日他才明白。

沈梦沉。

不会给他活到可以利用白狐的那一日。

“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很伤心?你对我如此崇敬,我却杀了你。”沈梦沉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是,花费了很多精力,在你心中建立了我的神一般的形象,如今不得不亲手拆毁,我也很遗憾。”

这句话乍一听入纳兰迁耳中,他渐渐不清醒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随即便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

“我说,我培养你,在很早以前。”沈梦沉浅笑,一杯又一杯,“想要将一个人的崇敬根深蒂固的建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那需要长久的灌输,逐渐的侵入,无时无地的控制。纳兰迁,你应该感到荣幸,荣幸你很早就被我选中,连你的文武师傅,都是我亲自挑选,想办法送到你身侧的。”

纳兰迁瞪大眼睛,喉间发出格格的乱响,听起来像是喉骨发生错乱,正在重整。

然而他看着一直在喝酒的沈梦沉,眼底也有种隐秘的喜悦。

这喜悦刚刚浮上,他就看见了沈梦沉的眼光。

凉凉笑意,深深洞彻,一切伎俩,无所遁形。

他的心沉下去。

“这酒里也有好东西,是么?慢性成瘾毒药?你想控制我?”沈梦沉对他举了举酒杯,若无其事又喝了一口,“可是你忘记了,用毒,我才是祖宗。”

纳兰迁喉间发出一声像咆哮又像哭泣的怪音。

“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走不出这暖阁。”沈梦沉淡淡道,“我既然敢杀你,自然不会有任何后果。你被困太久,身边亲信有限,不得不依靠我的力量,现在王府里人人都知道高近成是你的亲信,等下他陪我出去,没有人会阻拦我。”

高近成无声无息走进来,微笑立在一侧。

“开始吧。”沈梦沉淡淡道,“趁新鲜。”

高近成点点头,走到纳兰迁身边,不急不忙取出一个刀囊,里面针刀俱全,各式大小都有,寒光闪亮的刀锋,像一双冷而讥诮的眼,映出纳兰迁惊怖欲绝的眼神。

“你……你要……”他挣扎着向后退,可身后是墙壁,努力挪动了半天,也不过挪出一寸远的距离。

“会有点痛。”高近成微笑着端着他的下巴,像在打量着牲口,柔声道,“您忍一忍。”又转头道,“苏许怎么还不来?”

纳兰迁瞪大眼睛,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个男子,端着酒菜走了进来,这人好像是他的软禁时期的近侍,很忠心话很少的人,纳兰迁此刻看见他,突然便觉得哪里不对。

这个人,怎么看,都有点熟悉。

他一向不正眼看人,更不会注意下人,此刻看这男子走路步态,神情,身材个子脸型,都眼熟得不行。

“在王爷身边一年多,你可都学好了?”他听见沈梦沉询问的语声。

“沈兄放心,天下之大,将来必定为你我共有!”苏许开口,扬眉。

纳兰迁心中轰然一声。

他学的是自己!

那熟悉的感觉,来自于自己!

不光是那些特征,如今连语气腔调,说话时的小动作吗,都几近一模一样!

一年多软禁,这人陪在自己身侧,时时揣摩他的动作神情腔调,之所以沉默寡言,也不过是因为,怕开口露馅!

如此可怕的计划,如此深沉的心机。

眼光重重落在那一排针刀上,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天啊……

别人流出的血再多,那痛不在他身上,然而此刻突然醒悟到的命运,令他绝望得恨不得立即自尽。

然而想死也死不了,沈梦沉不允许。

“嗯,不错。”沈梦沉在懒懒点头,“如今他亲人也死绝了,又恶名在外,寻常人不敢正眼相看,你学成这样,尽够了。”

“苏许过来,哦不,王爷有请。”高近成笑道,“站过来,我好比着脸型下刀。”

薄如蝉翼的雪亮的刀,抵在了喉结下方的肌肤处,寒意如雪渗入,激得人灵魂都似在发颤,纳兰迁颤抖着闭上眼睛,一瞬间父亲染血的脸,妹妹僵硬的脸,从眼前掠过。

天意……

刀锋压下。

挑起。

明烛里雪光一线,流星般划出灼眼的弧线,冰冷的空气被热血割裂,再慢慢凝起。

跳动的烛火深藏的帷幕,酒香和血气混合的暖阁,迷离朦胧的珠光灯下,响着沉闷的压抑的呜咽,轻,却凝着巨大的痛苦和永生难赎的绝望,像一柄柄飞薄的刀,四面飞射,刺穿所有的转瞬荣华,黄粱一梦。

沈梦沉依旧在喝酒,怡然自得,灯光下眉目艳丽,比血色殷然。

呜咽声渐渐止歇。

高近成抹了一把汗水,轻轻道“好了。”

转过身,手中一抹薄薄的东西,笑道“主上英明,确实是活着取更好。”

“便于制作罢了。”沈梦沉淡淡道,“正常制作时间要七天,我们没可能在这里呆七天,你的药水带来了吧,现在就做。”

“是。”

高近成取出药水用具,走到帷幕后面,地上,那穿着王袍的身体,犹自微微蠕动,脸上却一片血红,什么都没有了。

沈梦沉看都没看一眼,对苏许招招手,苏许立即上前,将纳兰迁衣服都剥了,和自己的衣物换掉,然后将他拖到帐幕后。自己和沈梦沉对坐在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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