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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夏时节,太阳落山还是比较晚的,所以等到卯时,戏班子已经开场的时候,天色依然极为亮堂。
许是因为之前黄灏枕绳而眠的举动所致,戏台子所在的路口,已经人满为患,俨然一副万人空巷的场面。其实出现这种情况不算意外,毕竟这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渐形成规模的新城,因为所处位置的关系,其实很少会有外乡人出现,毕竟声名不显,哪怕是些双脚丈量四方土地的行脚商,也很少有人听说过这座新城,所以城里忽然来了一拨戏班子,至少对于城中百姓而言,还是比较新奇的。
不过这种局面,却让黄胖子有些始料未及,就连忙跑去后台那边,将原定的热场表演,换成了一位胸口有着一片护心毛的魁梧汉子,虽然有些匆忙,不过诸如此类的表演对于汉子而言已经熟稔于心,哪怕临时顶替,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演了一场吐火的杂耍把戏,博得一种好评。
戏班子里有个专门负责吆喝收钱的瘦小男子,拎着一只挺大的铜锣,等到汉子演罢了最为精彩的一部分,便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将铜锣咣咣咣咣一阵猛敲,大声吆喝道
“南来的、北往的、赶集的、上店的诸位父老乡亲,小人我初到贵宝地,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空闲的捧个留场,喜欢的捧个情场,小的这里先行谢过了诶!”
吆喝之间,便将铜锣翻了过来,在人群跟前走过一趟,得了不少看客的赏钱,再回来一趟,又得了一些。
虽然大多都是不太值钱的铜子儿,可俗话又说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所以无论瘦小男子还是身为班主,如今却已不再上台的黄胖子,从来都是十个铜子儿不嫌多,一个铜子儿不嫌少,有赚就好。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附近酒楼当中正在喝酒的穆红妆。
林青鱼原本睡得正香,也被铜锣声惊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与坐在对面吞云吐雾的耗子杨问了一嘴,这才知晓原来是之前那个戏班子已经开场了。扭头再看,可不是已经到了黄昏之际,远处天边金灿灿一片,浮云几朵,煞是好看。
穆红妆正坐在窗台上,双脚悬空放在外面,手里拎着一只酒坛,醉醺醺的模样,瞧着台上的吐火杂耍。
其实没啥看头,至少对于穆红妆而言,不管吐火还是走索、登杆之类的杂耍,都是轻轻松松简简单单的事情,便只看了短短片刻,就已全然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手臂一撑,回到厢房,瞧了瞧已经醒来的林青鱼,又看了看旁边的耗子杨,笑问道
“吃好喝好了?”
耗子杨点点头,稍作迟疑,开口问道
“这就要走?不在城里住一夜,等到明早再赶路?”
穆红妆摇了摇头,将酒坛当中仅剩的最后一口酒水仰头喝光,打了个酒嗝。
“不等了,我也不是从没走过荒野夜路,出不了啥事儿。”
说着,她又拍了拍胸脯,竖起拇指道
“更何况咱们修行中人,一身正气,啥也不怕!”
耗子杨苦笑一声,瞧了瞧心情明显越发低落的林青鱼,又看了看摇摇晃晃还在找酒喝的穆红妆,皱着眉头,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到最后,还是没有没有开口,打算等到这位穆红妆离开之后,再跟那位江湖游侠儿说些掏心窝的大实话。
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剩酒的穆红妆,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招呼一声,领着两人出门下楼,只是临出门前,她又将那掌柜叫了过来,要了几坛不算太好的好酒收入气府,留着赶路途中解渴用。
林青鱼闷不吭声与伙计一起去了趟后院,将自己那匹枣红大马牵了出来。
出门之后,穆红妆抬头瞧了瞧东边的灿灿余晖。
从这里开始,先往距离最近的东城门走,出城之后就有一条比较宽阔的大路,期间需要经过几座草木丰茂的连绵山脉,然后折转南下,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东-明城,要比由此南下的那条小路好走很多。
不过耗子杨与林青鱼,就要往西走了,这是前者那位羊胡须的土夫子,早有计划的路线,想要顺便拜访一位早年间脾性相投的老友,之后就会一路往西,想要去那声名远扬的剑气小镇碰碰运气,看一看能否有机会撞个大运,得到那份只在传说中的剑气传承,当然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在于林青鱼这位江湖游侠儿,早就想要去那剑气小镇游历一番。
初入江湖的年轻游侠儿,心里总会揣着这样那样的一场江湖梦,就在说到剑气小镇的时候,拿了自己那把价格便宜的破剑,将它当成自己未来肯定锋芒毕露的本命飞剑,有模有样地杂耍几下,然后俯身单腿站立,一剑刺出,再气势十足地念上一句“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只觉得自己就是人间最风流。
临到末了,将剑刃一收,再挺胸而立,就好似站在天下最高山的山顶上,忽然神情变得萧索起来,哑声叹道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但在此之前,听说了耗子杨的计划之后,穆红妆的神情就已经有些古怪,又见到林青鱼这般表现,便只是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不过当天夜里,等到耗子杨跑来接替穆红妆继续守夜的时候,他就一边往自己那根老烟杆里填些碎烟叶,一边说了实话出来,穆红妆这才恍然,原来耗子杨其实早就已经知道剑气小镇的事情了,只是不想打压林青鱼的心情,这才没说。
穆红妆就问为什么,是不是他想看那傻小子闹个笑话。
然后耗子杨就笑着感慨道
“江湖嘛,就是这样,总得自己去闯,去看,去经历,瞧一瞧江湖上的风云莫测,经一经江湖上的人情世故,尝一尝江湖上的美酒佳肴,这才真叫闯江湖。哪能只听人说啊!”
临到末了,耗子杨又笑道
“反正傻小子心大,最多也就是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有些失望,等他见到了剑气小镇的风土人情,转眼就忘。”
重新想起这件事的穆红妆,忍不住咧嘴一笑,与耗子杨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同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林青鱼有些摸不着头脑。
路口那边,忽又传来一阵扰人的铜锣声响。
耗子杨在鞋底磕了磕手里的老烟杆,感慨道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免得伤感,只望穆姑娘此去一路顺风,倘若有缘,江湖再会。”
林青鱼牵着那匹枣红大马,有些眼眶泛红,便抬手用力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神情郑重抱拳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涯未远,穆姑娘,咱们江湖再见!”
穆红妆闻言,再看这位江湖游侠儿一边眼眶黢黑、一边眼眶通红、又满脸郑重的模样,一下子就被逗乐了,连忙收起笑意,豪气十足地与两人抱拳,撂下一句“江湖再见”,便极其爽快地转身而去。
等到那位个子不高,却一身江湖气的姑娘走远之后,一直有些怔怔出神的林青鱼,这才猛然惊醒,双手张开围在嘴边,大声喊道
“穆姑娘,再见之时,我林青鱼,必是人间最风流的大剑仙!”
耗子杨抽了一口老烟杆,叹气道
“年纪不大,脸皮挺厚,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
远处,已经走得很远的穆红妆,忽然止住脚步,不曾转身,只是高高举起一只手,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继续迈步前行。
林青鱼神情振奋,一只手按住腰间佩剑,眼神坚决。
一炷香后。
一老一少蹲在路边,瞧着眼前这座客房价格已经是城里最便宜的一家客栈,愁眉苦脸。
耗子杨吧唧吧唧抽着老烟杆。
“真没钱?一个铜子儿也没有?”
林青鱼满脸委屈,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耗子杨心里一阵骂娘,抬手用力搓了搓肤色黝黑的苍老脸颊,稍作沉吟之后,开口问道
“你说如果俺拿穆姑娘上次分给俺的那把灵兵抵押房钱,掌柜的能不能愿意?”
林青鱼苦闷道
“这城里拢共也没有几个修行中人,掌柜的更不是,哪里能够认出这种东西。更何况咱们只住一个晚上,那把灵兵,要是可以换成神仙钱,都够咱们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了。死后都能在这儿再埋两三百年。”
耗子杨点了点头。
“有理。”
随后目光看向林青鱼腰间佩剑,好奇问道
“你这把断剑,如果卖去铁匠铺,能值一颗碎银不?再不济,二十个铜子儿也行,咱们只要一间房,稍微挤一挤,能睡。”
林青鱼神情惊恐,死死抱住自己的“本命飞剑”。
半柱香后。
左眼黢黑的耗子杨领着右眼黢黑的林青鱼,还有那匹枣红大马,一起走进客栈,在柜台上排出二十颗铜子儿,豪气干云道
“一间末等房!”
天色渐暗。
城外十里处,火光冲天。
原本的茶水铺子,如今已被大火完全吞噬。在此之前,伙计和掌柜,也曾尝试偷偷溜走,可最终还是被人发现,抓了回来,如今全在里面,已经没了之前哀嚎声。
光头带疤的独眼龙,这才喝光了自己碗里的最后一口茶水,将茶碗一丢,带人上马,朝着城里狂奔而去。
这座最近百年方才逐渐形成规模的新城,不同于其他地方,城里没有任何修行家族,也不在哪个山上门派的辖下地界当中,便只有一座世代沿袭的城主之位,不过小镇变城的时间毕竟还短,所以时至今日,也才只到第三任。
最早的那位城主大人,也是如今这位城主的祖父,则是世代居住在此的一众居民中的某位老人,不仅德高望重,并且见多识广、博览群书,因为众望所归,便被城中百姓推举担任城主一职。而老人确也不负众望,凭借着书本看来的东西,以及早年间的诸多见闻,便效仿古代王朝,将这座小城治理得有模有样,不仅颁布了诸多条令条规、合理税收,并且招兵买马、建造城墙、设立卫队。再后来,到了第二任城主接任之后,又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执行老人的计划,广招人才,设立“六部衙门”。
到如今,所有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俨然一副小国气象。
因为地方不大,并且民心一致,所以很多事情并不繁琐,甚至就连那位城主大人,也几乎每天都有一些空闲时间,可以随意闲逛。
像是今晚,那位身材清瘦的城主大人,便在用膳之后,换上自己有且仅有的一件华贵锦衣,动身去了城楼最高的南城门处,想要瞧一瞧入夜之后城里的景色,顺便吹一吹夜里的凉风,想一想未来的长远谋划。
登高望远,可见万家灯火,太平长安。
但城主大人却有些心事重重。
无他,皆在长远谋划中的“靠山”二字,有关此事,哪怕只是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引狼入室的可怕局面。
山上人总是在说“以人为本”,可真正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个?
夜幕降临,戏台子两边已经挂上了灯笼,戏台子下边,依然人满为患。
少年黄灏浓妆艳抹,正在台上耍着花枪,一连几个难度极高的动作之后,博得一阵喝彩叫好声,随后唱罢了自己的戏份,便转身下台,将花枪丢给了正在后面等候的黄胖子,便匆匆忙忙跑去洗掉脸上的浓妆,之后还有几个杂耍,也需要他这少班主亲自上台,一个是吞剑,一个是顶枪,还有一个作为最后大轴戏的,则是胸口碎大石。
但这还是黄灏第一次上台表演这些杂耍。
黄胖子将那花枪随意丢给了旁边一人,跟上前来,瞧着正在洗脸的黄灏,迟疑片刻,忽然说道
“万两啊,其实咱们这也是为了挣钱讨生活,哪怕就只多挣一颗铜子儿来着,也不寒碜,真的。”
黄灏一捧清水拍在脸上,闻言之后,随意抹了一把就抬头看向黄胖子,强行压下那股没有由来的心神不宁,眼神狐疑道
“老爹,你忽然跟我说这些是要作甚?”
黄胖子呵呵一笑,一只手搁在挺拔伟岸的肚皮上,手里随意把玩着两颗包浆铜子儿,摇头笑道
“没什么,就是瞧你刚才的脸色有些不太对,过来问一问。真不觉得自己身为少班主,还要上台表演这些吃力气的硬功夫,是件寒碜事?”
黄灏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头洗脸。
眼见于此,黄胖子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回去继续关注台上台下的情况,以便时时刻刻都能做出恰当的应对,避免出现冷场的情况。
洗过脸后,又脱下戏服放回原处,黄灏就暂时清闲下来,台上台下的情况自有经验老道的老爹照看,无须操心,就干脆在附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盘坐下来,悄悄按照师父传授的法门呼吸吐纳,想要以此平复心头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除去枪法、拳法与灵决古经之外,自称酒中仙的那个乞丐老头儿,还给黄灏留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本事,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只能“养生”而已,但说是如此,黄灏总觉得这门本事有些不太寻常,每次呼吸吐纳之后,都会觉得身体轻松、脑袋清明、心湖平静,只是乞丐老头儿不肯详说,只以黄灏如今的修为境界与眼界见识,也就无法知晓这门呼吸吐纳本事的幕后真相。
但真相如何,其实不太重要,只需知晓此法是对自己有着莫大的好处,这就已经足够了。
台上的表演,正热火朝天。
台下的喝彩,正震耳欲聋。
所以此间鲜少有人能够听到,恰在某次喝彩声足以“掀破屋顶”的时候,城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巨大轰响。
正在呼吸吐纳的黄灏豁然起身,看向南边城楼处的烟浪冲天,神情惊恐,能够清晰察觉,方才那位出手之人,修为境界比起大半年前遇到的那个害人妖道分毫不差,甚至犹有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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