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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学府,中央主峰山路上。

层层阶梯,山底而至山顶,卢取弄枪而行,日复一日,率性而为,随性闲逛,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北中学府毕竟天骄济济,特立独行之人,不在少数,仅说武山统共不足双手十指之数的学院弟子,项威与鸦儿姑娘整日与剑为伴,哪怕吃喝入眠,也片刻不离;皇朝皇主陈子南,入梦修行,一梦杀千年,若非每日还有下山磨刀的机缘,便整日不见踪影;钟氏妖城钟乞游,以天上罡风砥砺武道意境,整日风尘仆仆,性情之豪爽,饮酒取缸,令人惊叹;又有大山少年吴麟子,每日站桩,只练递拳;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拳动九天,异象相伴,豪退武运,光照千山。

还有一个看似天赋平平,出身贫贱的鹿鸣,整天想着挖了先天武道胚子的双眼,真也是胆大包天。

至于那个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阮瓶儿,倒是不知所谓,每天躲在弟子房中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件,不是人皮人发,就是人血人肉,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也显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也就只有那个看似出身来历最为不凡的云泽,好像正常一些。

可这么一个动辄一旬时间不会沾床的家伙,就算看似正常,又能正常到哪儿去?

踏上一级阶梯,来到半山腰处,卢取脚步一顿,停下长枪绕手的把玩动作,将之负于身后,居于高处而远望,眸光内敛,意味难言。

更高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南山君缓步下行,来到卢取身旁站定,目光同样望向远处那座负于云海之上的武山,面含浅笑。而其肩上那只文小娘,则是双手扯住南山君一缕发丝,从后面伸长了脖子去看旁边那位负枪而立的年轻男子,面露困惑之色。

相貌平平,身材平平,就连一身书香气也是格外的“中正内敛”,瞧不出所长所短,实在是平和圆满。

文小娘皱了皱眉头,有些狐疑古怪,这世上哪有什么人真能如此平和圆满?便是山下那些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也得有个所长所短,就好像有些人长于心计,有些人长于体魄,有些人长于琐碎小事,有些人长于统率全局。文小娘收回一只手来,咬了咬指甲,然后伸长了脖子试图更加靠近卢取一些,耸了耸鼻子,实在是嗅不到这人身上的半点儿味道,就越发好奇,便干脆转身用力拽了南山君的一缕发丝下来,再后退两步,脚下噔噔噔跑了两步,“嘿咻”一声,就将南山君的那缕发丝当作藤蔓,将她格外小巧精致地身子荡到了另一边肩头,稳稳落地。

文小娘趴在南山君的这边肩头上,睁大了眼睛好奇看向负枪卢取,一双眸子晶亮闪烁,分明能够瞧见这人身上缠绕着颇为浓郁的书香之气,却又瞧不出这些书香之气具体出自哪本书,是个什么来历。

南山君自然有所察觉,无奈抬手拢了拢被文小娘弄乱的发丝,然后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趴在他这边肩头上的那只小小精魅。

“卢兄之道,就连文小娘都看不出来,是否有些偏颇了?”

卢取面含浅笑,不置可否。

南山君忽而一叹。

“你我皆异类,之前还在书院的时候,挨过多少板子?抄过多少书?”

卢取想了想,笑着答道

“板子挨过一百余六,书本抄过四百余三。”

南山君手指继续戏弄气鼓鼓的文小娘,开口笑道

“比之在下,还是差了一些。”

“哦?”

“板子挨过一百余九,书本抄过四百余六。”

闻言如此,卢取哑然失笑。

两人并非出自同一书院,可如今看来,先生却是没差多少,除了戒尺就是抄书,至于两人之间挨过的板子,抄过的书本,数量有别,也不外乎就是两人与各自先生争道辩道的次数多少而已。

你我皆是异类?

或许本该有些话题可言,但说过这件事后,无论南山君也或卢取,却又忽然一起沉默下来。

其实两人可以聊到一起的东西并不多,仅限于此。如今虽然不是文道昌盛,诸子百家的盛世,但两人的学问却是各自不同,虽然没有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么夸张,毕竟同属儒家修士,可终归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山君的学问,跟卢取的学问,没有可谈之言。

就像文小娘眼中看来,南山君身上缭绕的书香之气,与卢取身上的书香之气,虽然近在咫尺,以至于两人身上这种无形无质,哪怕山上修士也轻易不可见的气机已经相互触及,却又没有半点儿相容,谈不上对立,却也泾渭分明。

文小娘忽然有些颓态,一下子趴在南山君的肩膀上,兴致缺缺。

没有辩道,哪有乐子可言?

文小娘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双臂摊开躺成一个“大”字,眼巴巴地望着这片灰沉沉的天空。

自从年关之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太好的天气,阴云密布,已经酝酿了好几天时间,可偏偏没有半点儿雨雪,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倒不如痛痛快快下一场雨雪,然后就能晴空万里,好好晒一晒太阳。

不光要晒自己身上这些已经闷到快要发霉的书香之气,也要晒一晒弟子房里那些快要发霉的孤本善本。

文小娘幽幽一叹。

继而一阵悚然,慌手慌脚爬起身来,再纵身一跃,一个猛子就扎进南山君的衣领里面,然后抬起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格外警惕地盯着山下来人,一只手揪着衣领边缘,一只手捏着鼻子,秀眉紧蹙,一张看似吹弹可破的稚嫩小脸,紧巴巴地皱在一起。它就只是汲取书香之气而成的精魅罢了,尽管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却也正是因此,一旦遇见那些周身气机令她感到不舒服的人,就会毫不遮掩地露出嫌弃表情。

知书达礼之善辈,往往天性避离鬼蜮之人。

近似于寻常人家的凡夫俗子,瞧见那些满脸横肉的壮汉迎面而来,就会下意识躲闪让路,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胆怯惧怕,还有或多或少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水火不容”。

凡夫俗子不懂这些,山上修士隐约知晓。

可文小娘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也不是山上修士,而是靠着汲取书香之气才会形成的精魅,一双眼眸,就在某种程度上近于柳瀅的武道天眼,能够堪破一个人身上萦绕不散的某种气机。但与柳瀅那双武道天眼能够见到的气机有些不同,文小娘所能“看”到的气机,并不会是形形色色的具象显现,而是色彩光泽,图文轮廓,以及某种只有文小娘这种精魅才能清晰嗅到的“气味”。

若非如此,她这小小精魅,又为何破天荒地藏在南山君的衣领中,甚至捏住了鼻子,不肯再嗅那股某种腥臭混杂了石楠气息的臭味?

南山君眸光内敛,唇瓣开合。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嗓音轻柔舒缓,醇厚温润,独一文小娘可以耳闻。

小家伙眉目舒展,松了口气。

卢取眼眸转向来人。

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些,卢取自然全部看在眼里,尽管不曾听到南山君究竟说了什么,却也大致能够猜到一些,无非就是君子之道的某些圣贤之言,以此壮大自身无形中的书香之气,用来抵御面前这位瑶光欲仙子身上那种无形之中会让文小娘感到很不舒服的气机。

但文小娘不知道的是,南山君就连腰间悬挂的那只温玉白珮都给惊动了,尽管幅度不算很大,可卢取依然清晰见到,那只温玉白珮的另一面,分明刻有“君子”二字。

是君子如玉?

还是君子慎独?

或者君子不欺?

可无论玉佩另一边究竟刻了什么字,南山君这种做法,都不算特别过分。

毕竟有些对于文小娘而言十分“污秽”的气机,其实是与剧毒无异,一旦污染了文小娘的书香之身,便会使之凭空消融,化归天地。

换言之,与死无异。

所以这位被人说是作了一门欺世学问的南山君,对于眼前这位瑶光欲仙子,感官极差?

卢取倒是不会这么觉得,学问有别。

赵飞璇娉婷袅娜而来,止步于两位读书人面前三尺之外,眸如秋水,唇角含笑,施施然侧身施了个万福,轻启朱唇,嗓音细腻道

“奴家赵飞璇,见过两位公子。”

卢取含笑点头,道了名讳,打了声招呼,南山君虽然神情平淡,却也同样点头示意,只是没有出声罢了。

卢取五指翻飞,将钢枪在身后随意把玩转了几圈,眸光稍稍内敛些许,不留痕迹扫了一眼旁边这位半路出家的读书人。

其实在修行方面,无论南山君也好,卢取也罢,都是声名不显之辈,都是属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况,但在两人所在的另一个圈层之中,却又大名鼎鼎,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年纪轻轻就将古人学问走到了极致,而另一个,则是不知如何就作出了一门欺世学问的儒家“败类”。

但在相较之下,还是半路出家进了儒门的南山君名头更盛一些。

毕竟无论学问是否欺世,有着颠覆传统的意味在其中,南山君也终归是作了一门学问出来,哪怕头顶“败类”之名,也改变不了此人具备圣贤之姿的事实。

至少在卢取看来,南山君已经具备了古之圣贤的资质,甚至还要更在许多古之圣贤之上,因为任何一门学问的出现,在最初的时候都会被人予以相当程度的抨击,这是每一门学问现世之时都会必然经历的,哪怕现今于儒家大行其道的君子之言,在一些孤本典籍之中,也被记载曾经遭受过极为猛烈的抨击,甚至焚尽典籍,却也依然是在后世延续之中,逐渐被人验证了其中观点与道理,这才会有今日之势。

再者言来,南山君那所谓“拨开云雾,追本溯源”的学问,至少在卢取看来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将这门学问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颇有些颠覆传统,颠倒乾坤的意味在其中,才会被人冠以“败类”之称。

但也正是因此,南山君心智清明,就绝非寻常可以度量。

可就是这么一位儒家败类,竟然会对瑶光欲仙子态度差到这般境地,又是为何?

北中学府,确实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先是姬家麟子姬尚文,又有钟氏麟女钟婉游,再有便是眼前这位瑶光欲仙子,自从进入北中学府以来,这三人一直都在暗中争锋,当然更多还是前两位的明争暗斗更加火热一些,相较之下,身为瑶光欲仙子的钟婉游,就因为瑶光已被摘去了圣地之名,便无奈落入下风。

这里毕竟不是学院那种鱼龙混杂之地,而是天骄遍地,又有几个头脑不太灵光的蠢人,谁不知道这位先天美人骨体质的瑶光欲仙子,其实根本就是瑶光圣主早早备好的鼎炉?只是这座鼎炉究竟要给谁用,是身为瑶光圣主的姚宇,还是身为瑶光麟子的姚鸿飞,不得而知,可无论归谁,都绝对轮不到其他人身上。

难不成还要为了一时鱼水之欢,就要退而求其次,将自己卖到瑶光手里?

卢取细细打量了一番赵飞璇。

肌肤胜雪,明眸皓齿,虽是故作清怜,却也烟视媚行,绝对是这世上一顶一的美人了。

却也可惜瑶光圣主刻意打压,这才导致这位美人骨虽然生得花容月貌,却也徒有其名,行止之间的妩媚妖娆,甚至较之红香阁中一些较为出色的弟子也才不相上下罢了,等到十五花灯节,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后,只怕这位瑶光欲仙子,就连欲仙子之名都要被人取而代之。

确也不怪赵飞璇无能,无法与钟婉游和姬尚文分庭抗礼,毕竟在这天骄遍地的地方,哪怕皮囊再好,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优势。

至于南山君为何会对赵飞璇感官极差

卢取心中大致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只是更大的原因究竟是在瑶光针对云泽的不择手段令他不齿,还是在于赵飞璇收拢人心的手段令他不齿,还不太好说。

卢取把玩钢枪的动作停了下来,心中一念,不过转瞬而已,只是书来略显漫长罢了,随后便开口问道

“赵仙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赵飞璇眸光莹莹,不留痕迹扫过神情平淡的南山君,随后笑望卢取,并未矫揉做作,却偏偏眉眼之间媚态横生,周身缭绕馥郁芬芳,悄然弥漫。

文小娘忽然“呀”的一声,将脑袋完全埋进南山君的衣领里面,再不敢轻易露头。

南山君眉关轻蹙,终于还是动手解下腰间玉佩,塞入领口之中,以无形中的玉石五德之气保护文小娘不会因为赵飞璇身上的莫名气机,就被污染了书香之气,魂飞魄散。

卢取看了一眼南山君的动作,心中了然,便抢在赵飞璇之前开口言道

“倘若赵仙子是为寻我而来,咱们就还是另外找个地方相谈吧,此间毕竟也在山路上,不是什么谈话的地方。”

卢取手腕一拧,钢枪转过,指向山腰斜下方的某座观景亭。

“去那儿如何?”

赵飞璇面色不变,含笑点头。

临走之时,又别有深意看了一眼旁边始终神情漠然的南山君及其领口位置,心中所思所想,无论卢取也或南山君,大抵能够猜到一些,无非就是厌极了那只文小娘,但两人却也不曾表露出来,南山君更在赵飞璇告辞之际,含笑点头,至少面子功夫说得过去,并且目送赵飞璇与卢取一道下山去往那座观景亭,之后才转身离开。

却又并未返回武山,而是应约前往武山。

就在昨日,云泽方才去过灵山找到南山君,并且与之详细说了鹿鸣之事,以及自己的考虑。或许阮瓶儿不太能够理解云泽的想法,但“知大义不必,明事理即可”十个字,却已经足够表明云泽对于鹿鸣的态度,甚至足够表明云泽自己为人处事的态度。

所以关键还是在于后面五个字中蕴含的深层意思。

明事理,知善恶,审时度势晓后果,做与不做。

统共也就四层含义,层层递进不可乱。

颇有些“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意思,但两者却又明显有着极大不同,云泽为人处事的道理,是建立在“我”的基础之上,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却是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

因而两者之间看似相仿,实则有如天壤云泥。

也正因此,云泽才会找到南山君,想要让他帮忙挑选适合鹿鸣学习这个道理的书本,当然云泽从没想过这样的道理能在书本上出现,只想着能让鹿鸣明事理,知善恶即可。

圣贤书上确实不讲这样的道理,哪怕有所提及,也不过只是浮于文字罢了,太过苍白无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书本不能深入讲解这样的道理。

至少在南山君的所知当中,就有着不少小说话本都很适合为鹿鸣以作启蒙之用,只是浅深有别,这才没在昨日就将那些小说话本全部推荐给云泽,而是自己整理了一天时间,根据道理深浅排出了上下顺序,这才动身前往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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