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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午饭时间,谢骛清为她取了大衣,何未过去穿。
“你身上总有中药味儿。”她闻着。
“从奉天回来路上喝过汤药。”他如此解释。
餐车车厢里,有几桌人,都是这次为了南北和谈来的。
南北和谈不止是北上的人和北京临时政府的人谈,还因为要召开“国民会议”,邀请了全国各地的军阀头目、官僚买办,还有各省政客以及那些吃军粮官粮的文人。他这趟车上就有上海商会的副会长,那人认出谢骛清,但见他身边守着军官们,没贸然过来招呼。
林骁让人前后守了门。谢骛清选了角落座椅,将她让到没窗户的那一侧,自己临窗坐了。他照旧,把脸旁车窗的布帘子拽下来,用银环子轻勾住。
何未见林骁等人严阵以待地防范……意识到餐车这种四面是窗、两边通道没法封住的开放车厢十分不安全。
“我没经验,没想过这里不好守。”她轻声说。
“是我想陪你出来,不是你要求的,”谢骛清低声宽慰她,“不必放心上。”
他问人要餐单,想试试她说的饭菜。
“要咖啡和面包吧,”她主动要了最简单的,“想吃什么,等到了北京再说。”
谢骛清看她的眼睛,想,还是委屈了她。
他顺了何未的意思,要了最简单的咖啡和烤面包。他看着车窗外的冬日风景,头次怀念在欧洲读高级军官学校的时候。如果何未和自己在那里相识相知,要简单得多。
在那里没人认识谢骛清是谁,既无人拥戴他,也无人恨他、想要他死。
“少将军,”餐车门口有记者被拦下,他一见谢骛清就激动地招手,“是我。”
谢骛清认出那人,让林骁放了行。
记者摘下头上戴着的土黄色瓜皮帽,对谢骛清深深一鞠躬:“少将军,又见面了。”京城的记者和文人们都以挑战军阀为乐,对穿军装的鞠躬,她头回见。
何未总觉此人面善,她是生意场上的人,擅长记人的面孔。细回忆下,想到那年在六国饭店见俄公使,在西餐厅见到七八个局促躲难的年轻人……有这一张面孔。
“那年我们给少将军添了麻烦,没来得及道谢。时隔两年,这句谢终于说到了。”记者感慨看这个恩人。
那年京报的文章得罪了人,他们几个走投无路,听说谢家的少将军入京,贸然去求助。谢骛清面对几个年轻人的无措,嘱人在六国饭店付了房钱,让他们住进去避难,叫了两个兵士守着。等风声过去了,他又挑了个时机说了两句情,让这件事过去了。
后来这些年轻记者们离开饭店,想感谢却再见不到谢骛清本人了。
记者方才在二等车厢上车时,听人议论说谢少将军从奉天回来,就坐这趟车入京,特地穿了几个车厢过来见恩人。
“将军这一回冒着风险北上,我们都晓得的,”记者神情郑重,轻声道,“请将军为了家国,保重自己。”
谢骛清微笑着点头。
从头至尾,林骁等人都在防范这位记者,对他们来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潜在的威胁。记者是个知晓事理的人,不想让军官们紧张,又是深深一鞠躬,告辞而去。
回到车厢,她仍心里感慨。
“你消失了九年,仍能让人记得你是个好人,问你求助。哪怕没见过面,都相信你。”
谢骛清道:“二小姐不也是。”
他指得何未初次赠票之事。
“我和他们有些相同,但也不一样。”她悄声说。
她儿时看书听戏,不喜王侯,最爱名将。
尤其是一生戎马戍边的将帅,常为得是心中热血和抱负。其抱负不仅仅在封王拜相,更为青山万里,江河百川,为山中小庙里避雨祈福的男男女女,为江畔等候渡江的老弱妇孺……古往今来,能留下姓名的将帅能有几个,大多是随城池湮灭,在边塞雪下掩埋的无名尸骨。
长大了,她见军阀纷争,更觉一心为民族的将领是稀世珍宝。
那天在自家西院儿的书房里,得知隔壁等候的人就是谢骛清,她惊喜之余,唯恐招呼不周,怠慢了这位忠良,那时她是绝不敢想的……后来他在泰晤士厅里弹舞曲,她终于敢悄悄想,也只是在内里默默的,怕被人瞧出来……
谢骛清抱她到休息的床榻,这床垫子是鹅绒,她陷进去就往下坠,谢骛清身子上来更坠沉得厉害。她习惯性闭眼等着,好半天没动静,后来想,是不是要解枪套?可这时候解不大好,马上要下车了……但见他不动,她善解人意地将手绕到他腰后去找枪套。
“做什么?”他的声音问,“还有十分钟到站,解了立刻要系上。”
说得像她迫不及待要解。
她轻睁眼,见他笑着瞧自己,好似真没亲的意思。她窘得要起身,被他按住肩。
何未红着脸,推他又推不动,头恰好枕着他的军装外衣。
“头抬起来。”他柔声说。怕领章刮到她,他把军装往外拽了一些。军装上有他的味道,他身上也是,这个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渐渐地两人有了不可言说的火光。
她起初没意识,因没过往的经验,后来见他调整了抱自己的姿势,有意避开了……马上想到曾在书上读过的,连婶婶都没给她明目张胆讲过的男人的身体。
“清哥。”她几乎悄声。
他“嗯”了声,很低。
“还有几分钟到?”她努力维持镇静。
谢骛清见她耳朵全红了,笑而不语。
“……是不是快了?”她似乎能听见站台上欢迎队伍的笑声和交谈声了。
她想说马上下车了,想劝他勿动邪念……
谢骛清被怀里的两只耳朵通红的小女孩子惹得笑了,在她耳边道:“少说话,别乱动。”
何未敛住呼吸,听话地不再动。
她对外是一个人,思虑谨慎,对谁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他这里想装也装不下去,总像初见的她,做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眼睛后的羞涩仍属于十七岁的小女孩。
鸣笛声陡地响起,真要到了。
冬日里一等座和车厢都紧挨着车头,为了取暖,自然鸣笛声最清晰。身上没重量了,他下了床榻,在何未还没回神,懵懵懂望向他时,笑了。
门外,林骁的声音说:“站台有欢迎的队伍,有两个代表已经上车了。”
“知道了。”他见何未起身,拿起她枕了许久的军装上衣,折痕明显,穿上容易被人瞧出来。他索性搭在了右手臂弯里,拉开门前,问她:“我走后,你从没去过百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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