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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骛清端着那杯茶,向她看过来。
“现在他是我姐夫。”她说。
何家不孝女离经叛道的名声,从登报断绝关系开始,其后接二连三,出了不少让人咋舌的事,这便是一件。传闻里,本该娶何未的召家公子阴差阳错下,娶了她姐姐。她一怒下设计,把召家的四子召应升、她曾经的同学设计绑走,送去战场,生死未卜。这事传过一阵,被何召两家合力压下了下来。在京外的人,未必知道。有人说这是一笔交易,何二为此花了不少的钱才摆平。
“召应升发表了许多的文章,骂军阀乱局,得罪了人,”她给他讲着传言下的真相,“当时有叔叔的朋友提醒我不要再和他联系,说有人做了计要杀他和他朋友,而且指定了下月必须死。我想救他,但能力有限,”二叔白手起家,除了钱,在北京没有什么大根基,“于是就……买人把他们绑了,交给宫里的太监,藏了起来。”
现在的紫禁城是一个过时的世界,无人关注,无法自由出入,最适合藏人。何未给了太监许多钱,藏了他们一段日子。她对外故意让流言四起,掩盖真相,只等着大家相信传言,再想办法把人送走。宫里筹备婚礼庆典,每日进出车辆物品多,都要开箱详查,反而不如先前守卫宽松,找不到机会将人送出来。
她不敢冒险,慎而又慎,把何家客轮最后一班的日期一拖再拖。
“我等了许久,等到了最好的机会。大婚连唱三天大戏,那是宫里宫外最热闹的日子,进出贵宾无数。我拜托一位往日关系好的贵宾,帮我运了箱子出来。”
她打通关系,把他们运到了天津法租界的仓库,计划今天取走。
关关难过,关关过。
没想到货取到,却被困在法租界。
“如此说,他们该感恩于你,”他问,“为什么不配合?”
“我没料算到……那太监会折磨他们。”
宫内大婚首日,她欢喜地算好时辰,在唱大戏第二日,午时让莲房等在宫外接箱子。接回来时,她刚见完谢骛清他们,备好酒菜为他们接风洗尘……当日却闹得十分难堪。后来他们再不肯信她、不愿配合,此行又危险,她就只能绑了人,强行装箱。
“其实情有可原,自己也不好受。”她设身处地、公平地说。
他不语,喝着何未为他倒得茶。
何未瞥鎏金座钟上的指针,十二点多了。
“我可以和他们谈,”他忽然说,“现在谈。”
谢家人出面,或许真是个办法。
谢骛清申请的通行令是明早五点的,只剩四个多小时了,她不想再耽搁,叫了茂叔来,陪谢骛清去另一房间。她没去,怕自己在不好谈。
干坐半小时后,她深觉等不是办法,需抓紧时间做事。
既要逢场作戏,都要有幽会的样子,她到浴室,放了半个浴缸的水,用梳子梳下来的头发,放到水里。毛巾、浴巾全弄得湿了,瓷砖也不能干净,要有水迹。
想想,把浴袍抱到了外头。
一件仍在沙发上,一件……正找寻一个合理的位置时,门被推开了。
谢骛清手里拎了半瓶子的白葡萄酒,微醺着、懒散地以完好的左边肩膀顶开门,见她仅穿着一件绸缎白衬衫,散了长发,抱着雪白的浴袍望过来,目光微微汇聚了一秒。
他低声问:“还没睡?”
她不晓得是否门外有耳,轻声回说:“你才回来……”带着小小的怨怼。
他倚靠着门框,凝着她。想必是在感叹她的配合天赋。
随即,他慢慢,带着醉意走入,关了门。
碧色瓶子被放到门口柜子上,柜前贴着的织锦缎,将那酒瓶子衬得更不似普通玻璃,碧似玉。那些欧洲王公贵族热衷的家具式样果然有些门道,这房间越看越像……欧式盘丝洞。
静里对立了几秒,她忐忑问他:“他们怎么说?”
他拿了半瓶酒回来,神色难辨,让人无法摸透那边的情景。
“他们说——”谢骛清弯腰,捡地上的浴袍。
“算了,你别说了。”她忽然不想听了,那日他们难听的话说了太多。
“救命的恩情,此生难报,”他把浴袍递给她,接着道,“在沈宅冒犯的地方,诚心致歉。”
既然真解决了。
何未从他眼里看到的是真实不虚的笑意。
“忠门之后,果然更容易让人信服。”她感激又羡慕他。
“忠门二字太重,”他的嗓子因高烧受损,方才说了不少的话,难免比离开前暗哑了,“你这样,至少不用看着亲人一个个走。”
忠门,那都是用家人的白骨堆出来的。
何未怕他被牵着记起难过往事,没再往下说。
她见他拿着浴袍往浴室走,忙一步上前,拦住说:“浴袍是我丢下的,拿回去做什么?”
谢骛清反应了一霎,即刻懂了。
她不知怎地脸热了,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拿走浴袍:“只是没想好,究竟两件如何丢。”
“我习惯丢在浴室。”他实话实说。
两个人光溜溜出来?何未抿了抿唇,脸更热了,直接丢到床畔:“那还是在床边好。”
谢骛清被她引得笑了,什么都没说。
何未转而看床。不愧是情侣房,连个能睡的沙发都没有。估计……不想给情人吵架留的后路,是吵是好都要在床上,谁都别想卷铺盖睡别处,除非躺浴缸。
她不见身后人出声,一扭头,谢骛清已经进洗手间了。
隔着道门,谢骛清把手洗干净,他手上沾了那两个男孩子的眼泪。
他的敌人曾评价,谢骛清为人,极擅心理战,刁钻狠辣。他这种人,想攻破两个小孩子的心理防线太容易。方才的谈话,一半为换他们配合,另一半则因他爱惜有救族心的孩子。他是辛亥革命出来的将领,深知走到今天的不易,而今租界遍地,各省对峙,离复兴华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靠得是更年轻的孩子。
他们这些过来人,终将成尘成土,为后人铺路。如同少年的谢骛清们,正是被黄花岗前辈们的鲜血染红了眼,才会抛下一切响应武昌起义,乃至之后的一切。
何未已想好了,今晚靠床头坐几个小时,稍作休息即可。
谢骛清一出来,坐在床边沿的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主动钦灭了床头灯。窗帘拉得严,突然没了光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怕他找不到床,很快又打开:“你先上床,我再关灯。”
“有光没光都一样,我能找到路。”
她笑笑,再次钦灭了灯,眼前又是不见人影的黑。地毯厚,完全吞没了脚步声。忽然,床那边陷了一下,她静住呼吸,随着床再颤动了一下后,那边再没了动静。
“四点半出发。”他的声音说,好像不在床上。
何未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瞧见床对面没有人。她回头,发现他在角落那个丝绒沙发坐着。
他闭着眼靠在那儿,哑着声告诉她:“你睡,我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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