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3章 碧波万顷客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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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给出那份榜单后，在十几条附注当中，其中第二条，就是“谁对名次再有异议，自己去与白藕问拳”。</p>

苏店问道：“林师，名单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于勍？”</p>

林江仙点头道：“如果有没有意外，比如于勍某天突然跌境，那么你的第三场问拳对象就是她。”</p>

苏店问道：“我来这边，会不会给林师惹来一些额外的麻烦？”</p>

林江仙摇头道：“先前让你改名，认个辈分不高的鸦山武夫作师父，不是鸦山怕惹麻烦，而是为了让你更好武学，专心练拳，不必分神。有个不扎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琐碎事。”</p>

“当然，也是我与你初次见面的一种试探，主要担心你年轻气盛，认了师兄，在汝州这边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p>

林江仙笑道：“其实白玉京是有一份内部名单的，名字不多，不到双手之数，据说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边添加、或是勾掉几个名字，只要是留在名单上的，就作为完全不受白玉京约束、监察的例外存在，我凑巧就是其一。”</p>

当然这种密事，林江仙也是听说来的，他总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处翻阅这本“账簿”。</p>

大掌教寇名，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玄都观孙怀中，闰月峰辛苦。</p>

二掌教余斗，只写了一个名字，宝鳞。</p>

陆沉，则写了一长串，结果绝大部分都被师兄余斗当场划掉了。</p>

最后保留下来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华阳宫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刚刚叛出白玉京的张风海。</p>

而“鸦山林师”，却不是三位掌教写下的名字，而是道祖亲笔所写。</p>

距离道祖上一次亲自动笔，已经时隔三千余年，道祖那次写下的名字，就是陆沉。</p>

这些，当然是陆掌教这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某年跑来汝州鸦山蹭酒喝的时候，主动泄露给林师。</p>

因为此事太过涉及机密，林江仙就没有跟苏店细说内容。</p>

苏店好奇问道：“林师，如你这般的武夫，递出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p>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还真被这么个简单问题给难住了，沉默片刻，洒然笑道：“武学同道之中，好像确实没有参照。大致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全力一击？鸦山就是个建造才百余年的江湖门派，家底不够，没有那种与世隔绝的洞天道场，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练几拳，让你好有个比较直观的印象。在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脚，动静可能会比较大，各国钦天监肯定会上报白玉京，今时不同往日，宜静不宜动，需要隔山观火。”</p>

苏店问道：“林师，兵解山崛起，会不会分走汝州鸦山的一部分武运？”</p>

林江仙哑然失笑。</p>

苏店就知道自己问了个不合时宜的白痴问题。</p>

原来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内武运大盛，有要与汝州鸦山一争高下的……苗头。</p>

因为门派有一男一女两位年轻武学宗师同时登榜，齐观，道号“骑鲸”。于勍，道号“玉磬”。</p>

一座山头，同时拥有两位跻身天下武评之一的武夫，武运之大，可想而知。</p>

鸦山虽说有林师坐镇山头，可即便是作为林师首徒的赵鹤冲，一个原本被视为稳稳当当登榜的武学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p>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为数不多道官能够兼修道法、武学的山头，之所以无法跻身最顶尖道门之列，就在于历代祖师爷，都差点意思，历史上始终没有谁能够跻身天下十人、候补十人。</p>

如果说兵解山“另辟蹊径”，既然武运压过仙气，那就干脆转为全心全意栽培宗门内的武学宗师，</p>

就完全可以做到将永州周边数州武学奇才来一场“掐尖”，只要大开山门，对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愿意主动赶赴兵解山拜师学艺的少年少女，一定络绎不绝，数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极为愿意将各自辖境内的武学奇才，送到兵解山，将来作为自家嫡传、年轻道官下山历练时的最佳护道人。</p>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只认鸦山一座，宗师只认林师一人。</p>

时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后，再久一点，三五百年呢？</p>

鸦山林师，毕竟只是一位阳寿有限的纯粹武夫。</p>

兵解山的武夫，却是得天独厚，只需登堂入室，阳寿就是动辄三五百年起步。</p>

林江仙笑着解释道：“武学术法兼修一道，其实就是个筛子，最尴尬的地方，在于筛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属于有苦自知。至于寥寥几个特例，孤例，又能证明什么？这类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够是曹慈，在别的地方，也会是曹慈，差别只在成名早晚个几年。”</p>

简而言之，兵解山可以凭借对武夫的掐尖，让道场越来越壮大，底蕴越来越深厚，但是它永远无法成为第二座鸦山。</p>

除非兵解山能够找到一两个类似曹慈、陈平安的纯粹武夫，由他们来收取弟子，开枝散叶。</p>

苏店说道：“听说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数’的传统，偶有道士能够活过千年，跟这个有关系？”</p>

林江仙点头道：“若非如此，搜集几十本武学秘籍而已，栽培一拨专心教拳的传道人，又有何难，天下顶尖道场，岂会不占这个天大的便宜？”</p>

苏店说道：“就像一场山水相冲？”</p>

林江仙笑道：“这个比喻，相当不差。”</p>

林江仙曾经去过一趟兵解山地界，远远见过齐观和于勍，前者其实资质极好，不输首徒赵鹤冲，但是此人在内心深处，依旧是以幽居山中、向往长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陆沉的学问，后者倒是更像一个纯粹武夫，可惜苦于没有明师指点，除了与师兄齐观问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谓归真一层之上的神到，而且她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太怕自己输拳。</p>

在林江仙看来，已经是元婴境的于勍，将来想要跻身上五境，武学登顶过于顺遂的她，一定会有大问题。</p>

只因为她的心魔，注定会是一位位无敌之姿的“于勍”，心魔会将道官于勍的一颗道心、武夫于勍的所有心气一并碾成粉碎。</p>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独占其二”的盛况，恐怕持续不了几年。</p>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样已经预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师山主，秘密传信至鸦山，就是希望请林师出手帮忙一次。</p>

如果不是刚好苏店赶来“认亲”，于勍可以作为与师妹苏店相互砥砺武道的对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会的。</p>

故而等到鸦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应下此事，后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给鸦山一封措辞诚恳的道谢信，承诺近期兵解山祖师堂的主要成员，都会赶来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参加皇帝陛下的寿辰庆典，届时再来叨扰林师……</p>

事实上，如果鸦山林师都懒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师就只好拗着心性，去与白玉京某位“同乡”楼主求助了。</p>

但是如此一来，老山主就要做好准备了，肯定会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师，在自家祖师堂内，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p>

道号“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硕果仅存能与孙怀中、高孤同辈道龄的老人，那个偷偷跑去蕲州玄都观找王孙的龙新浦。</p>

永州境内，确实出了几个修道大才。</p>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饭的龙新浦，还有玄都观的王孙，以及紫气楼姜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p>

如今兵解山，还有一名才半百岁数的年轻道官，名气甚至要比登榜武评的齐观和于勍更大。</p>

符泉，道号“玄蝉”。</p>

如今尚未五十岁，是当代山主的关门弟子。</p>

上山修道三十余载，就已经被外界誉为白玉京张风海第二，永州姚清。</p>

兵解山那边，从山长到祖师堂成员，反而邸报不断，死命澄清一事，说我们家符泉资质只是尚可，你们休要血口喷人……</p>

有谁信呐。</p>

只说玄都观就曾经与兵解山为了争夺这个修道胚子，双方在永州境内大打出手了一场，总之闹得很不愉快。</p>

最后还是符泉自己选择了本州家乡门派的兵解山，当年这个孩子给出的理由很有趣，离家近。</p>

亏得当时玄都观的孙观主出门远游，消失了多年。</p>

否则兵解山也不敢这么不惜与玄都观撕破脸，也要争抢符箓归山。</p>

毕竟是玄都观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点理亏。</p>

即便如此，还是龙新浦硬着头皮暗中出力，才挡下玄都观剑仙一脉气势汹汹的问剑兵解山。</p>

传闻当年还是少年的符泉，只用一句话，便无形中消弭了一观一山间的芥蒂，让双方不至于因此而心生间隙。</p>

“若是孙道长亲自带我去玄都观修行，我就不用犹豫了，马上动身跟他走，稍微犹豫一下，都是对孙道长的不敬。”</p>

这就很……灵性了。</p>

等到孙道长远游回家，听闻此语，抚须大笑，称赞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诚待人，很有陈小道友的风采嘛。</p>

很快就传出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说法，说玄都观孙道长亲口说了一句。</p>

“尽瞎扯，一个个胡说八道，太不靠谱，什么张风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张风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称一声老符泉。”</p>

既然孙道长都这么开口澄清了，别州山上邸报，也就都识趣不继续给符泉扬名了。</p>

毕竟孙道长最记仇。</p>

你反驳贫道，贫道口拙，吵不过你，就只好请你来自家道观扫地了。</p>

还真别不信，如果有谁去玄都观那边做客，当然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做客，只要瞧见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观样式的别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见他们拿扫帚、提马桶的，最好礼敬几分，因为他们境界肯定不低。</p>

而白玉京紫气楼的姜照磨，此生修道武学两不误，却一直不入武评，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单，都将姜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边，故而又被某人“誉为”“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门的道童”。故而简称……门童。</p>

至于敢这么调侃一位白玉京楼主的“某人”是谁，用屁股想都知道。</p>

都猜测兵解山胆子这么大，极有可能都是“某人”怂恿撺掇的结果。</p>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评选天下十人，都习惯性有个“第十一”的人选，而此人与玄都观孙道长，一个号称雷打不动第五人，一个是板上钉钉第十一。</p>

这位连续十几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与孙道长关系极好，姓朱，自号“某人”。</p>

所以当初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成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陈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觉得他们仨，可以凑一桌喝酒。</p>

可惜这次朱某人没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号。</p>

如今榜单上白藕除外的两位女子大宗师，除了兵解山于勍，还有来自幽州一个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艳歌。</p>

无门无派，横空出世，她的家学、师传如何，皆不得而知。</p>

这两位女子宗师，跟白藕当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选了，却有非议，而且不小。</p>

玄都观孙道长就又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好了伤疤忘了疼，非要被她们把耳光摔在你们脸上才晓得痛。</p>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说得更文雅些，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贯作风。</p>

女子怎么了，这就叫莫说娥眉无英气，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颜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p>

苏店问了一个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林师，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转世，几乎都会魂魄不全，即便开窍了，再被师门重新带回山中继续修道，但是就这个人自己而言，还能算作当年的那个人吗？”</p>

林江仙会心笑道：“你觉得人之所以为人，最根本所在是什么？”</p>

苏店摇摇头。</p>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抬升手臂，点了点太阳穴，“我觉得是这两处，人心与记忆交汇即为人。”</p>

林江仙停下脚步，笑问道：“你能想象我这一路行来，每一步都有个林江仙站着的光景吗？果真如此，与我问拳，还怎么赢？”</p>

苏店目瞪口呆。</p>

林江仙笑道：“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当然达不到这种境界，但是世间有人可以做到。苏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远。”</p>

佛陀走过人间的足迹，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间，佛法无量。</p>

道祖离开道场，走出门去，天作法衣地作靴。</p>

又比如，人间书声琅琅就是至圣先师的道力。</p>

林江仙一抬手，雪白剑光倏忽一闪，接到一封飞剑传信，他打开一看内容，笑道：“我得返回鸦山一趟，有客登门。”</p>

苏店抱拳送别。</p>

林江仙脚尖轻轻一点，一道青色虹光划破长空。</p>

造访骊珠洞天的外乡剑仙谢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学第一人林江仙。</p>

他的真实身份，正是将剑气长城所有武运“截留”的祭官。</p>

加上已经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为“同僚”的末代隐官陈平安，他会何时现身青冥天下？</p>

————</p>

秋气湖楼船中，掌律长命眯起眼，低头喝茶，她那一双金色眼眸，光彩涟涟。</p>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来数怪。</p>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观道人间第一位剑修的诞生，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此天地恍如开了一道大门，异象四起。</p>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时出现了四位剑修。</p>

南苑国京畿之地，一位向往江湖却碍于身份不得远游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闺阁内犯着困，单手托腮，打着哈欠，随手翻看着一本她亲手搜集编订的册子，上边都是边塞诗和咏剑诗。刹那之间，女子只觉得百窍清凉，这位天生体弱多病的大家闺秀，瞬间心神通明，身轻如一片鸿毛，紧接着她就倍感恶心，头晕目眩，腹部绞痛不已，肠胃开始翻江倒海，她转过头，就开始朝地上呕吐起来，一时间屋内皆是污秽腥臭气味，本以为就是书上所谓红颜薄命、香消玉殒下场的女子，呼吸不畅的她感觉都快要将心肝肺都一并呕出了，好不容易停下干呕，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间从心窍处如有一条滚烫火龙游走在经脉直冲掌心，她低头看了眼肉眼可见有一线如蜿蜒的胳膊，赶忙摊开手掌，使劲摇晃，最终被她“摔”出一柄鲜红色袖珍短剑，寸余长，悬在空中，然后如传说中剑丸一般的神异之物，围绕她开始旋转起来，宛如小鸟依人。</p>

闻声赶来的婢女见到这一幕，白日见鬼了，被吓得当场晕厥过去了。</p>

北晋国与草原接壤的荒凉之地，一个骑驴背剑的大髯游侠，面容是半百岁数，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喝完最后一口粗劣烧酒，随手将酒壶丢远，打了一个酒嗝，蓦然瞪大眼睛，只见随着一口自己酒气吐出，视线中悬停着一抹光亮，纤细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汉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见是一把被宝光包裹的奇异短剑，剑身狭窄，漆黑如墨。</p>

草原上一个肌肤微黑、身材健硕的少妇，虽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么美人，但是异常饱满的胸脯，充满弹性的滚圆臀部，都让她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旺盛的生气。</p>

帐篷内，妇人在给孩子喂奶，青色经脉衬托得高耸胸脯愈发雪白，就跟她从河床摸来、随便堆积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p>

她在少女时捡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古剑，悬挂在墙壁上，此刻妇人伸出双指捏动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抬起头，满脸茫然，似闻墙上剑鸣声响。</p>

松籁国一处香火鼎盛的道观内，一个少年道童怀捧扫帚蹲在台阶上，看着香火烟雾的袅袅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间瞧见一缕香火凝为一线，仿佛一直蔓延到天际，少年道童抬起头，就这么呆呆看着这条香火长线。</p>

长命以心声与山主言语此事。</p>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看到了，不用理会，先记录在册就是。”</p>

叠叶山神庙的那位山神娘娘，将一尾刚刚钓起的鲈鱼丢入鱼篓，转头与那位青衫男子说道：“你这人好生古怪，与我又非同道，怎么没有半点人气。”</p>

盘腿而坐的乌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么骂人呢？！”</p>

不远处的袁黄也转头望向乌江身边的青衫客。</p>

其实他早就认出乌江了，只是没必要刻意寒暄。</p>

将祠庙名为乞花场的女子山神绿腰娘娘，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到底是靠着什么修炼之法，才能够达成如此姿态？”</p>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么最值钱？当然是一门道法。若能拿来借鉴一二，真是价值连城的大道裨益了。</p>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炼气士有呼吸吐纳的心法道诀，神灵有汲取人间香火塑造、淬炼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p>

只说如今人间，便多出一种雪白的山上“铜钱”，能够凝聚天地灵气，山水神灵之外的练气士，竟然可以拿来就吃。</p>

湖山派拥有数量最多的这种神仙钱，此外各国朝廷密库皆有储备，只是有多有少，然后就是那座云遮雾绕、难以寻找的敬仰楼，好像也极有家底。</p>

作为一座祠庙的山神娘娘，总归是要招兵买马、收拢辖境内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够多出几个练气士当乞花场山神庙的供奉，那是最好不过了。</p>

瞧见那位青衫男子一脸“傻子你当我是傻子好骗吗”的戏谑表情，这位绿腰娘娘有些赧颜，天底下何处不是无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铜钱，笑道：“当然不会没有报酬，非是自夸，此物稀罕，是叠叶山独有，只因为我家乞花场有个年老庙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于我，只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长寻龙点穴，拣选美水良壤，鼓风扇火，冶炼铸造。”</p>

更多内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这颗她自己也不知道价值高低的铜钱，最出奇之处，还是在于将祠庙香火炼虚为实。</p>

陈平安看似脸色如常，实则吃惊不小，竟然是一颗金精铜钱的雏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这颗铜钱，是不是“第一颗”的雕母钱了。只是就像当包袱斋摆地摊做买卖一样，要是买家一惊一乍，就别怪卖家杀猪了。</p>

所以陈平安只是瞥了眼金色铜钱，脸色淡然说道：“符箓。我修行的是符箓之道。”</p>

“但是这条道脉，修行不易，门槛极高，成与不成，全看命。与寻常炼气士还不太一样，任你有千百本阐述此道的秘籍灵书，没有天赋，任你已经是一位餐霞饮露、腾云驾雾的炼气士，依旧是在鬼画符。”</p>

乌江跟着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实则一头雾水，身边这位陈剑仙什么时候转去修行符箓了。</p>

“当然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学道贵在得其法，而其妙终究在人。”</p>

陈平安本想摆出一个抚须而笑的姿态，才想起不是摆摊算命的道士吴镝，便顺势抖了抖袖子，从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笑道：“符箓一道，炼气士难以登堂入室，极难画成，但是符箓，我这边还是小有库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访仙的自用符箓，好用来震慑邪祟、压胜厉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间，能够百无禁忌。此外我辈修道之人，讲究一个法不轻传，宝不外露，若非有缘，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这秋气湖，与山神娘娘偶遇，攀谈几句，想必便是一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缘法了，我这边现成的多余符箓，不多，就三张，绝非敝帚自珍，实在是耗费天材地宝颇多，竭尽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场的山水灵气，想来要比你那位庙祝占据山水灵脉开炉铸钱，难度总是要略高一筹的，此符材质贵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与山神娘娘慢慢道来，买与不买，听过了再下决断……”</p>

听着陈平安的娓娓道来，环环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乌江神色古怪，心情复杂至极。</p>

什么陈剑仙，与那仙家酒水，可别都是假的吧？</p>

晓得陈平安身份的乌江，尚且这般将信将疑，那位见多识广的绿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p>

不曾想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袁黄收起鱼竿，说道：“三张符箓，我买了，恳请仙师出个价。”</p>

这就是陈平安有意为之的先抑后扬了，因为真正识货的，其实还是于炼气一道初窥门径的袁黄。</p>

由不得你袁黄不当个托。</p>

陈平安笑道：“既然有缘，何必谈钱。送你这张芥子符就是了。”</p>

手腕轻轻拧转，将那张符箓丢给袁黄，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箓一线悠悠飘荡如人蹈虚慢行。</p>

袁黄轻轻呼出一口气，并不以手接符，只是将那张符箓悬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只黄花梨小画匣，符箓轻轻飘落其中。</p>

袁黄连符箓带木匣一并收入袖中，与那位青衫仙师道了一声谢，转过身去，重新持竿垂钓起来，竟是半句话也不提买卖一事了。</p>

陈平安咦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讲武德了吗？</p>

山神娘娘见此情景，掩嘴娇笑不已。</p>

乌江腹诽不已，偷鸡不成蚀把米，貌似陈剑仙也算不得什么老江湖。</p>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乌江啊，你不懂，这叫放长线钓大鱼。”</p>

乌江立即正色沉声道：“必须的。”</p>

陈平安拍了拍年轻少侠的肩膀，用江湖前辈的口吻，语重心长道：“有机会就介绍我的开山大弟子给你认识认识，学了拳，总得找人切磋切磋，练练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铜铁。”</p>

乌江暂时还不知道这里边的学问，毕竟年轻，满口答应下来。</p>

乌江以心声问道：“陈剑仙这次来这边，是得了高掌门的邀请，要参加大木观的那场议事？”</p>

陈平安点点头，“争取把一个道理说清楚，人间还是你们的人间，至于信不信，敬酒罚酒，自饮自酌。”</p>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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