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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1章 梧桐更兼细雨</p>
小小云岩国京城，如今随处都是奇人异士，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可谓藏龙卧虎。</p>
再加上前来此地共襄盛举的各国显贵、将相公卿, 一时间满大街，只要外乡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间见谁都不好招惹？所以才会如此风平浪静？只说那些呼风唤雨的练气士，好似约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举止都极其循规蹈矩，与山下百姓相安无事，至今云岩国刑部衙署那边，竟是没有收到任何一件纠纷需要他们去处置。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在朝堂上更是开始变着法子与陛下邀功了。</p>
一个开在陋巷里的苍蝇馆子，烤鱼是招牌菜，几张桌子都已坐满。</p>
馆子里边的食客，说话嗓门多大，多在谈着动辄几千两数万两银子的大买卖。</p>
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桌，点了份烤鱼，还要了几斤京师特产的薏酒。</p>
先前一个看样子是掏钱请客的家伙，专程跟着伙计去馆子后院挑鱼，挑肥拣瘦的，最后说是四人份，那条捞起的青鱼不用太重。</p>
不阔气, 一看就是兜里没几个钱的，难得出门下馆子改善伙食。</p>
此人一条腿踩在长凳上, 整个人缩着, 端碗抿了一口酒，小声笑道：“听说老祖亲自领着吴瘦走了趟青萍剑宗？”</p>
桌对面是一双中年夫妻模样的男女，妇人微微皱眉, 正在将那些用来点缀的香菜拨开，闻言嫣然笑道：“祖师爷明显是帮着这个胖子奔着将功补过去的，不过依照灵角道友的脾气，到了那边，未必讨着好，多半会水土不服。别的宗门仙府不好说，隐官大人的门派，会是怎么个风气，我肯定心里有数。”</p>
男人将那些香菜都夹到自己碗碟里边，小声说道：“咱们就别往吴胖子伤口上撒盐了。”</p>
然后男人补了一句，“这顿饭还得等他掏腰包呢。这厮为了不结账，临了装醉，或是逃去茅厕，那是一绝。”</p>
他与妇人，确是一双山上道侣，分别名为陶弘行和罗巾，出身包袱斋，如今负责桐叶洲事宜，至于对面那个青年修士，是桐叶洲包袱斋负责管账簿、度支细目的账房先生, 叫郭曼倩，双方既是一起挣钱、又是相互监督的关系。浩然天下包袱斋的开山祖师，张直先前在青衫渡那边与陈平安说他们仨，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不敢带他们同行，容易把买卖谈成人情。当时陈平安是当一句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听的，其实没有什么水分。在来桐叶洲这边之前，陶弘行与那些昔年去倒悬山做买卖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大多关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个中土神洲的顶尖豪阀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条跨洲渡船，而且就挂在他名下，所以对当年春幡斋那场剑仙关门的议事，从过程到结果，郭曼倩其实一清二楚，如今想来，虽不曾至，心神往之。</p>
郭曼倩笑眯眯，焉儿坏，故意给妇人夹了一筷子鱼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给我老实点！”</p>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里嚼着，问道：“祖师爷真就这么看好大渎凿通之后的财源？换成是我，就算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花钱，恐怕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足足六千颗谷雨钱呢。”</p>
先前在青萍剑宗，那位祖师爷承诺可以拿出六千颗谷雨钱，不过其中半数，是张直的私房钱。</p>
名义上，是青萍剑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势力，作为共同发起人，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其实就是年轻隐官用了一个青萍剑宗的名号来牵头，再来攒局。</p>
桐叶洲开凿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就是个天文数字。</p>
青萍剑宗那边，给了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的财库，掏出了五千。</p>
大泉姚氏，两千，据说是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无息。</p>
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别是一万颗，两千颗。</p>
都已陆续到账。</p>
再加上包袱斋的六千颗。</p>
此外，好像宝瓶洲披云山，那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两千颗谷雨钱？</p>
天下事，只要有钱开路，就难也不难了。</p>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笔，大手笔，不愧是刘财神，出手不凡。”</p>
原来皑皑洲刘氏除了出钱，还额外承诺在一年之内，从数洲之地抽调渡船，会往桐叶洲这边输送三百条规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p>
郭曼倩酸溜溜道：“刘财神既然这么有本事，干脆连开船的仙师一起送过来啊，灵气消耗的神仙钱，一并免了去。”</p>
中土浚县郭氏，与皑皑洲刘氏，在生意场上，是有过节的。不过各显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结果，就是后者输掉了一个大王朝和几个中等国家的财源。</p>
从纸面上看，刘氏和郁氏出钱最多，而且据说都没有立字据，只凭双方口头约定，属于名副其实的君子之约。</p>
再者按照约定，刘郁两家，只挣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笔既定分红，一条桐叶洲大渎，不管将来是那种细水流长积少成多的收益，还是账面上令人眼红的那种财源滚滚的暴利，反正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p>
罗巾笑道：“这岂不是说，光是陈隐官的一个人情，在刘聚宝那边，就能值一万一千颗谷雨钱？”</p>
陶弘行点头道：“值这个价。”</p>
罗巾有些奇怪，“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青萍剑宗的那条渡船自从在鱼鳞渡靠岸后，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边，没下过船，好像这位大剑仙故意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了账房种秋和景星峰曹晴朗。”</p>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p>
剑气长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剑仙风采，那是真好。</p>
陶兄你可得悠着点，听说那位米剑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点不比剑术差。</p>
汉子咧咧嘴，满脸无所谓，“汉子看身段女爱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无所谓，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时候，你嫂子满脑子想着米裕，也没啥。”</p>
妇人眉眼含情，伸出两根双指，使劲拧着自家汉子的胳膊，“死鬼！”</p>
郭曼倩满脸惊恐状，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起身弯腰，给陶弘行倒酒满上一大碗，再谄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样可还凑合？”</p>
妇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滚一边凉快去。”</p>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约好了啊，以后让我来个当宗主耍耍，再出门，就有个可以显摆的身份了。否则每次回家参加祠堂议事，我都抬不起头。”</p>
跻身上五境，就可以尝试着与文庙报备，开宗立派了。</p>
这里边还有一个类似山下朝廷吏部铨选的过程。</p>
只有上五境才能开宗立派，这是必备条件，却不是说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创建宗门的。</p>
中土文庙那边会有一个审核的过程，包袱斋不是没有想过建立下宗，但问题在于，好像连包袱斋至今都还不是个宗字头门派。</p>
陶弘行一听到宗门，就是长长一声叹息。</p>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看包袱斋赚钱是多，但是真要说山上的地位，莫说是包袱斋，便是整个商家在浩然天下的声望，又如何？</p>
当年商家差点直接被文庙从诸子百家当中剔除。钱能通神？在文庙那边有屁用。</p>
郭曼倩幸灾乐祸道：“换成我去青萍剑宗，都不用老祖师陪着，仙都山总归是可以走上去的，总归不至于在渡口那边止步。”</p>
罗巾提醒道：“赶紧闭嘴吧，吴胖子来了。”</p>
三人当中，其实是妇人境界最高。</p>
一个斜挎包裹的胖子，进了馆子，坐在郭曼倩身边，嘴上埋怨着，“你们怎么找了这么个地儿，教我好找，换成是酒楼，不是更宽敞些。一边痛快喝酒，一边欣赏京城夜景，岂不美哉。”</p>
郭曼倩跟馆子伙计多要了碗筷，笑道：“嫌弃地儿小，那就喝第二顿呗。”</p>
吴瘦坐在一旁，长凳顿时咯吱作响，“算了，我还跟两拨人约好了的，咱们几个回头再约。”</p>
请外人喝酒，谈买卖，一切开销，是可以与郭曼倩这个账房先生报销的，但是请郭曼倩几个喝酒，可就得吴瘦自掏腰包了。</p>
桐叶洲包袱斋这边，跟刘聚宝、郁泮水他们一样，亏了钱就当打水漂，挣了钱，同样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红。总计六千颗谷雨钱，在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已经到账，未来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颗谷雨钱，自然都是要落入张直口袋的。而桐叶洲包袱斋这边，当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账面上的收益，只说将来这条大渎沿途，诸多渡口，不分新旧，都会建立包袱斋商铺，按照祖师爷张直的授意，跟各国朝廷和当地仙府门派们商谈此事，必须只卖不租，谈定一锤子买卖。所以这段时日，陶弘行、吴瘦几个，分头行事，都在谈这个事情，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酒局，从早到晚，连轴转呢。</p>
虽说包袱斋给的价格不高，签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长约，约定除非改朝换代，才会另议。但是各国朝廷、山上门派，能够凭空多出一笔神仙钱，还能给自家渡口帮着聚拢人气，对于各个穷得快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势力而言来说，包袱斋愿意在当地落脚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乐不为。</p>
包袱斋，明摆着是抢地皮了。</p>
可就像张直的先前解释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无个包袱斋，人气是截然不同的。可与地主，互利互惠。</p>
除此之外，得了这笔好似及时雨的神仙钱，山上管钱的财库负责人，各国户部衙门，兜里有了钱，腰杆就直，说话就硬气。</p>
罗巾轻声感叹道：“且不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好名声，只说接下来十几年之内，整个桐叶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于落个民不聊生，遍地饿殍了。”</p>
郭曼倩点点头。</p>
这与历史上某位以诗词著称于世的儒家圣贤，靠着大兴土木赈灾成功，有异曲同工之妙。</p>
陶弘行问道：“听说那些个不问世事的山中野民，终于愿意出山了？”</p>
关于洛阳木客一脉，这是包袱斋众多修士们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p>
因为包袱斋的开山鼻祖，主人张直，就出身洛阳木客一脉，而且属于那种欺师灭祖的叛徒。</p>
吴瘦小心翼翼说道：“好不容易吃个夜宵，就不聊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了吧？”</p>
郭曼倩脱了靴子，盘腿而坐，低头瞧了瞧桌底下，还好，没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场景。</p>
桌底一只绣花鞋蓦然一翘，作势要踹他脸庞一脚，罗巾笑骂道：“狗眼想看啥？”</p>
郭曼倩笑道：“这不是担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场合的干柴烈火嘛，传出去影响不好。”</p>
吴瘦对此见怪不怪，嘿嘿而笑，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嘴里，抿了一大口滋味略显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对外宣称说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黄衣芸，郁狷夫，还有皑皑洲的女子大宗师，柳岁余齐聚此地，还有十几号艳名远播的仙子，也都到了云岩国京城，使得短短两个月之内，涌入了一大帮花花肠子的修士和云岩国周边数国的文人雅士。”</p>
虽然吴瘦自打从青萍剑宗返回，在郭曼倩他们这边，就一直故意表现得颇为志得意满。</p>
其实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轻隐官，确实和气，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p>
不过不知为何，现在吴瘦有句口头禅，“容我缓一缓。”</p>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个出身贫寒的陈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经积攒下偌大一份家业，一上山一下宗。</p>
一双包袱斋的山上道侣，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妇人却是最欣赏陈平安的“惧内”。</p>
如今一些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经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柜，独自坐在宁府的大门口那边。</p>
馆子外边的小巷，来了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门口那边摔着袖子径直走过，他蓦然一个身体后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内，转身大步跨过门槛，嬉皮笑脸道：“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件多管闲事的无用功，比如医死马，扶烂泥，雕朽木，劝妓-女从良，请屠子放下刀，让商贾赚钱别黑心。”</p>
少年进了馆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满脸震惊道：“灵角道友，心宽体胖么，竟然还有心情躲这儿喝酒？！”</p>
身材臃肿却叫吴瘦的“灵角道友”，身体僵硬，道心紧绷，苦着脸转过头，干笑道：“崔宗主，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p>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离开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终于缓过来啦？”</p>
吴瘦笑容尴尬道：“崔宗主说笑了。”</p>
崔东山使劲攥住胖子的肩膀，“说笑了？灵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说我为人轻浮？”</p>
吴瘦连忙赔罪道：“不敢不敢，误会误会。”</p>
崔东山挪步，再伸手推开吴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长凳中间。</p>
郭曼倩微微皱眉，没说什么。</p>
关于这个根本不知道从那个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即便情报灵通如包袱斋，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前不久祖师爷张直还专门提醒他们几个，不要试图去寻找有关“崔东山”修行根脚的蛛丝马迹，对此人，保持敬而远之即可。</p>
所以今天被崔东山主动找上门，除了吃过苦头的吴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几个，都很意外。</p>
“认得么？”</p>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颗神仙钱，放在桌上。</p>
是那三种山上钱，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p>
崔东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颗神仙钱，笑道：“我觉得你们都不认得它们，你们觉得呢？”</p>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觉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p>
既然有些人，会一见如故，极有眼缘。当然也有一些人，看着就不想见第二面，比如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崔宗主。</p>
只是可惜了那位陈山主，怎么找了这么个亲传弟子当下宗的宗主。</p>
换成那个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钱也好啊，也对，她是纯粹武夫，无法在山上开宗立派。</p>
崔东山弯曲三根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神仙钱，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坚信讲理不举例，等于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比如你们认得范先生，范先生却不认识你们几个，那你们和范先生，就不算认识，对吧？同理。”</p>
郭曼倩冷笑道：“怎么，这三颗神仙钱，就认得崔宗主了？”</p>
崔东山一拂袖子，将神仙钱重新收入袖中，“罢了，鸡同鸭讲，实在是教不会你们。若是张直在场，估计他就听得懂了。”</p>
连同那个道号松脂的男人在内，总计有七拨洛阳木客开始下山游历，在各洲选址，挑选落脚的地方。</p>
听说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亲自登山，说服这帮洛阳木客打破祖训，出山。</p>
其实包袱斋也好，洛阳木客也罢。</p>
在崔东山眼中，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p>
这个“他人”是两人。</p>
一是商家祖师爷，范先生。</p>
二是皑皑洲通商天下的财神爷刘聚宝。</p>
上次文庙议事，礼圣终于开口，等于打开了一层禁制。</p>
使得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们，从今往后，各自修道登高，就再无瓶颈了。</p>
最终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凭本事就是了。</p>
罗巾笑道：“如果青萍剑宗都是崔宗主这样的高人，我与夫君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罢。”</p>
崔东山吃瘪不已，好嘛，竟然被一个婆姨给拿捏了，欺负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来吓唬人？</p>
好，我怕了。</p>
毕竟如今是半个盟友。那就以诚待人，跟你们几个，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几句你们花钱都买不着的实在话好了。</p>
“有些买卖，是注定不能挣大钱的。比如粮食。”</p>
“知道你们包袱斋，都那么有钱了，张直还那么会做人，为何至今连个宗字头都捞不着吗？你们就不觉得奇怪？”</p>
“错就错在前人歪德，你们这些后人跟着遭殃。记得你们早年包袱斋的二把手，赚钱太凶了，本事太高，什么钱都敢挣，结果在文庙那边就被记录在册了。此人早已被张直谱牒除名，所以你们可能都未必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怜张直，不管事后如何补救此事，不管他亲自去功德林那边，如何找门路托关系，都不成，结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庙教主，一个都没见着面。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嘛，张直是肯定不好意思开口的，所以你们都不太清楚吧？”</p>
“这就叫心肠不硬，挣不着钱。心肠太狠，守不住钱。真是苦了你们这些生意人哩，经手钱财如流水，哗啦啦来哗啦啦走。”</p>
“只有最后一次文庙之行，张直总算没白走，在功德林门口那边，从经生熹平那边，听见了一句劝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p>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包袱斋有几桩买卖，是一直亏本的，老老实实从别处财路找补回来。又有几门生意，是碰也不碰的。”</p>
“还好还好，不枉费你们祖师爷张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气的媳妇，终于要熬成婆喽。只用三千颗谷雨钱，换个好口碑，划算！”</p>
郭曼倩侧过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见多识广，连这些别家山头的密事和文庙那边的内幕，都能够如数家珍？”</p>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这算什么，我连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皑皑洲韦赦的那点故事，早年她是如何梦游莺花洞天，怎就跟阴神出窍远游的韦赦不打不相识，又为何最终老死不相往来，遗憾未能结成道侣，都晓得嘞。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吧。”</p>
郭曼倩一时语噎，连他这个浚县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听说过些小道消息，跟这个崔宗主说的，不太一样。家族内部，都是说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对自家老太君属于一见倾心。但是家族当年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老太君不愿留下一个烂摊子，远嫁别洲，那会儿已是飞升境的韦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赘浚县郭氏，才导致这桩山上姻缘未能圆满……</p>
至于那处始终无主占据的莺花洞天，是山上极负盛名的形胜之地，因为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异于外界，故而天材地宝的孕育和生长速度，都要远远快于别处的风水宝地。</p>
也难怪会有大修士评价此地一句，“就这一亩三分地，随便施点肥，浇点水，长出来的全是金子银子。”</p>
“跟着张直混，三天饿九顿，连个宗字头门派的祖师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边，正是用人之际，很缺能人异士，我觉得你们几个，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诚合作，披荆斩棘……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反正就一句话，最实在的，哥几个一起闷声发大财？”</p>
吴瘦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p>
敢情这是过江龙碰上地头蛇了？</p>
到底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授意，还是崔东山自作主张？</p>
陶弘行与郭曼倩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小心上了一条贼船，船主就开始得寸进尺了？</p>
霎时间气氛凝重起来，还是罗巾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问道：“崔宗主是在说笑话吗？”</p>
“是的！当然啊，不然我这么公然挖墙脚，像话？”</p>
崔东山点头道：“老弟这不是看你们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着逗个乐子，缓解一下尴尬气氛嘛。”</p>
郭曼倩几个，心中都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这个人脑子-有病吧？</p>
吴瘦大致猜出几位同僚的心思，你们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个郎中看病啊。</p>
崔东山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说道：“我就不坐下来蹭吃蹭喝了，只说这盘四人份的烤鱼，凭空多出个下筷子的人，你们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过意不去的。我今天来这边，就是跟你们商量个事，别紧张，芝麻大小的事情，你们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说一的实诚人，马上就可以谈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绕过张直，比如以后我家山头对外出售的货物，建造在桐叶洲大渎沿途的各地包袱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专门腾出几个货架，帮忙卖东西，赚多少是多少，铺子那边不能抽成，都是能够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两条腿走不动道的镇店之宝，大开门的尖儿货，能帮你们吸引多少的人气？！当然了，你们几个不用谢我，都是一见如故的朋友，谈钱就伤感情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给钱，无妨，伤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强接受。”</p>
这是在跟我们桐叶洲包袱斋，明目张胆收取保护费了？</p>
“再者，包袱斋既然开门做生意，每天迎来送往，估计总能碰见一些个资质不错的修道胚子，就劳烦诸位，帮老弟说几句好话，引荐一二。其中若有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那就更好了。”</p>
“接下来这第三点呢，又分几个小的注意事项，算了，站着说话腰疼，我还是坐下聊吧，咱们边喝边聊……”</p>
好个崔宗主，你他娘的这也叫“商量个事”？</p>
崔东山笑道：“邻里和睦，比啥都强。”</p>
罗巾说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现在就可以直白无误告诉崔宗主，根本没得聊。”</p>
崔东山说道：“做买卖嘛，别意气用事，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有来有回，才有乐趣。”</p>
陶弘行摇头说道：“用不着。”</p>
郭曼倩冷笑道：“今儿算是长见识了。”</p>
吴瘦难得硬气一回，“崔宗主诚意不够，确实很难继续聊下去了，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都别伤了和气。”</p>
崔东山问道：“真不听听第三件事？”</p>
罗巾说道：“就别伤和气了。”</p>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东山再聊下去，桐叶洲包袱斋跟青萍剑宗可能就要撕破脸皮了。</p>
崔东山自顾自从两边吴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从桌对面拿来一壶罗巾手边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只酒碗。</p>
白衣少年倒满了一碗酒，再将一双筷子，搁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们今夜有鱼吃，好兆头，肯定年年有余。”</p>
一个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馆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说说看第三事，他们耐心不够，我倒是愿意听听看。”</p>
正主终于来了。</p>
崔东山微笑道：“未来桐叶洲中部，大渎沿岸，几十座仙家渡口几十座包袱斋，你们吃得饱么？”</p>
张直坐在桌对面，笑问道：“怎么讲？”</p>
崔东山说道：“不如让这桐叶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斋？”</p>
张直问道：“注意事项呢？”</p>
崔东山说道：“比如让一洲山河，各国京城亦有包袱斋。”</p>
张直再问：“还有吗？”</p>
崔东山说道：“再比如同理，让扶摇洲亦是如此。”</p>
张直沉默不语。</p>
崔东山笑道：“怕撑到？暂时吃不下的，可以余着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过一年。”</p>
张直笑道：“作得准？”</p>
崔东山问道：“就不问我是谁？”</p>
张直果然问道：“你是谁？”</p>
崔东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崔东山啊。”</p>
张直笑道：“陈先生挑学生的眼光，崔宗主选先生的眼光，看来都很好啊。”</p>
崔东山满脸狐疑状，“不是说反话？”</p>
张直笑道：“真心话。”</p>
————</p>
有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绿法袍，独自走在灯火辉煌的京城内，皮囊出彩，可谓雌雄莫辨，反正都当得起“美人”一说。</p>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p>
正是桐叶洲镇妖楼飞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闲来无事，他就来这边凑热闹。</p>
这一路上，没走几步路，远远近近，就被青同发现了好几股气息深重的练气士。</p>
“呵，水浅王八多。”</p>
起先云岩国秦氏皇帝和满朝文武官员，都不由得担心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师，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练气士，会不会出现那种极容易变成里外不是人的冲突，不曾想是他们多虑了，至今为止，竟然尚未出现一起外乡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云岩礼部和刑部官员，原本一颗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这天子脚下闹出点幺蛾子，明儿朝会就被皇帝陛下责罚丢了官，这会儿感觉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p>
青同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怎么是她？来这里做什么？就不怕被砍吗？</p>
只见道路前方的一个路边烧烤摊子，有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的寒酸装束，带着个精怪出身的少女，妇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满嘴流油，两只手分别攥着一大把烤串，脸庞洋溢着幸福。</p>
妇人转过头，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见面了。”</p>
旧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记名弟子。</p>
飞升境修士，隐匿气息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同境修士之间，很难凭借类似掌观山河的手段获知真相。</p>
青同立即压下心中涟漪，坐在桌旁，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p>
少女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辈，这么巧啊，放开吃，我请客！”</p>
青同摇摇头，笑着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惯这么油腻的。”</p>
“老板，再来十串烤鱿鱼哈！”</p>
少女一边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份街边美食的靠谱，一边继续劝说道：“好吃得一塌糊涂呢，青同前辈，你先尝尝看，这就叫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p>
青同欲言又止。</p>
因为并不清楚仰止跟陈平安到底是如何约定的，青同担心画蛇添足，落个两边不讨好，还是不多说什么了。</p>
仰止说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p>
青同神色复杂道：“那你还来。”</p>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帮你圈定的方圆千里之地，不好吗？</p>
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着，你信不信，他迟早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去，我能在那边躲几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场问剑，一定会到来，我还不如趁着现在，还可以出门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p>
青同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个米裕？”</p>
仰止笑道：“毕竟暂时只是一个仙人而已，砍得死谁呢。”</p>
青同无奈道：“你倒是看得开。”</p>
仰止转头朝烧烤摊老板那边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鸭胗，胡椒粉多撒些。”</p>
摊子老板大声笑道：“好嘞，客官等着。”</p>
仰止收回视线，“真不尝尝看？滋味不错的。”</p>
青同还是摇头道：“真别劝了，又不是桌上劝酒。”</p>
仰止打趣道：“我这徒弟，是想着你这个当前辈的大财主，回头能够顺便把账结了，我不一样，是真心跟你推荐这种美食。”</p>
被师父揭穿那点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p>
青同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景行’？”</p>
仰止点头道：“在外游历，总得有个方便行走的身份。”</p>
原来化名“景行”的仰止，摇身一变，成了大泉王朝的记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来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p>
因为先有金甲洲武学第一人的韩-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担任大泉姚氏的国师，故而这个凭空出现的“景行”，并非曾掀起太大的波澜。即便山上修士听说了此事，也只当是大泉王朝如今气数鼎盛，不会多想。</p>
仰止突然说道：“桃亭也来了。”</p>
这厮故意放出了一点大道气息，并未刻意收敛全部道气，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觉到对方的存在。</p>
青同笑道：“单论道龄，他算我们的晚辈吧？”</p>
仰止说道：“这种话，我当面说得，你还是算了吧。”</p>
青同双臂环胸，“一棵庭中树，一条看门狗，谁也不比谁好，怎就说不得了。”</p>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个阶下囚。”</p>
一个精神瞿烁的黄衣老者，双手负后，散步在京城夜市。</p>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着一些个练气士的虚实，附带点评一句，这个不济事，纸糊的玉璞境，这个还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婴只能当蛮荒的金丹看……咦，这个还算有点嚼头，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边两个，好像也都不含糊，桐叶洲哪家山头，有此底蕴？</p>
正是离开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如今名动浩然的嫩道人。</p>
此次“擅自”赶来桐叶洲，嫩道人动身之前，非要让李槐在老瞎子那边打好招呼，还帮李槐找了一堆正当理由，否则嫩道人根本不敢离开宝瓶洲，怕就怕离开李槐身边没几步，就已经被神通广大的老瞎子拽入梦中，至于后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p>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叶洲帮陈平安做大事，李槐当然没有异议，就用上老瞎子传授的一门秘术，与十万大山那边联系上了，老瞎子一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明显就有点神色不悦了，一听就不是自己弟子会说的话，亏得李槐见机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说法，说嫩道人既然是你给我安排的扈从，难道我还不能使唤他了？老瞎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只是让李槐捎句话给那条看门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间，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蛮荒桃亭也罢，就自个儿去十万大山，先挖个坑，再把自己埋了。</p>
在十万大山之外，嫩道人说话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边，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夹着尾巴做人。</p>
京城一处不起眼私宅内，李拔正在书房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桐叶洲中部形势图，鬼仙黄幔就坐在一旁，内心微动。</p>
李拔问道：“有人暗中窥探此地？”</p>
黄幔懒洋洋说道：“吃不准。”</p>
东海水君府，设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经制司主官，而黄幔则是香火司的负责人。</p>
二月二龙抬头。就是先前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云岩国京城内，组建了一座山上罕见的祖师堂。如今道号“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师堂内占据一席之地。之前他们登岸好似游山玩水散心一趟，在离开虞氏京城那座积翠观后，身为东海水君的王朱，因为职责所在，仍需看着那条归墟渡口航道，她就带走了宫艳和王琼琚，重新入海。她再让李拔，鬼仙玉道人黄幔，武夫溪蛮，留在云岩国京城这边，按照与崔东山的事先约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师堂里边，只需给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张椅子即可。至于仙人境的黄幔和九境武夫溪蛮，不用在那边蹲茅坑不拉屎。</p>
当时王朱出手惊人，直接丢给崔东山一件青瓷笔洗样式的咫尺物，里边装着一万五千多颗谷雨钱。</p>
这就意味着大渎开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钱，已经早早有着落了。</p>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东山提了个要求，多余的谷雨钱，让崔东山帮忙在积翠观附近，帮水府建造一座陆地避暑别院。</p>
那个崔东山是个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将那座积翠观划拨给了东海水君府。</p>
在屋外院子里走桩练拳的溪蛮，笑道：“黄幔，找不找得到对方的踪迹，我去会一会？”</p>
黄幔说道：“修士神识一扫而过，无迹可寻。真要顺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难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独门手段。”</p>
李拔摇头说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黄幔笑道：“虞氏王朝那边，真就那么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胆。”</p>
李拔说道：“主人自己都说了是无聊之举，我们就别小题大做了。”</p>
黄幔说道：“那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虚惊一场了。”</p>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内，他先前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先别急着寄信给天目书院告状。</p>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那位地位尊崇却性情叵测的东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p>
本会动摇虞氏王朝一国根本的大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p>
先前那个真龙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没有因为虞氏王朝新立年号“神龙”而领情，反而出言不逊，让虞氏朝廷将那位曾经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将黄山寿，告老还乡！还威胁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当什么太子了。言下之意，潜邸储君都当不成，还怎么坐龙椅。</p>
这次虞麟游壮着胆子赶来云岩国京城，未必没有与东海水君府主动示好的意图。</p>
夜市那边，黄衣老者眯起眼，对面走来的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着有几分忧国忧民，不错，有几分道行。又是个仙人？不常见。恐怕在蛮荒天下的家乡那边，这家伙都算仙人里边能打的了。</p>
看不出来，桐叶洲还挺出人才啊。</p>
按照主人家乡那边的说法，就是粪堆里出金子了？</p>
那人主动以心声微笑道：“可是嫩道长？”</p>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p>
对方自我介绍道：“我来自中土大龙湫，叫司徒梦鲸，道号‘龙髯’。如今晚辈暂任桐叶洲小龙湫的代山主。”</p>
嫩道人点点头，“哦，大小龙湫，听说过。”</p>
看来鸳鸯渚那场斗法，名气不小，已经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找个飞升境老修士干一架？</p>
也就是跟着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这句敷衍言语里边，可就要多出一个“没”字了。</p>
嫩道人突然疑问道：“不是听说小龙湫封山了吗，司徒山主这是？”</p>
约莫是觉得这么提问，有点打对方的脸了，要说自己那份结结实实的境界就摆在那里，当然不怕对方一个仙人多想。</p>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说话做事太不讲究，容易连累主人李槐没有好名声，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会不开心，老瞎子不开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条命，反正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p>
所以嫩道人立即变了嘴脸，挤出个自认为真诚的笑容，拗着性子拱手说着客气话，“我只是随口一问，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这里跟龙髯道友赔个不是，真心实意道个歉。”</p>
其实司徒梦鲸也在疑惑，在鸳鸯渚那边差点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么如此好说话、懂得山上礼数了。</p>
司徒梦鲸按下心中纳闷，笑着解释道：“小龙湫确实封山，不过大龙湫听说这边要开凿大渎，就想着略尽绵薄之力，我在这边处理过一些宗门事务，很快就会返回小龙湫。”</p>
嫩道人爽朗笑道：“龙髯道友何必着急赶回山头，凑巧我也是刚到这边，就没什么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几天，我们好好喝几顿酒？敢问道友住在何处，可有空闲屋子，若是行个方便，我就不用费心思去找落脚地方了。”</p>
这趟出门，找机会多认识几个山上朋友，以后陪着李槐出门远游，到哪里就都混得开了。</p>
约莫是嫩道人表现得太过热络，让司徒梦鲸有点措手不及。</p>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梦鲸还是邀请嫩道人去自己住处饮酒。</p>
一个如今必然被文庙盯着的飞升境大修士，总不至于无冤无仇的，就来算计自己和大小龙湫。</p>
前些时候，青萍剑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确实已经对外宣称封山的小龙湫心意尖。</p>
看着那封署名青萍剑宗崔东山的书信内容，司徒梦鲸啼笑皆非，崔宗主你这是收破烂吗？</p>
只是想到沸沸扬扬的大渎开凿一事，司徒梦鲸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对方建议他们小龙湫这边，不用着急对外宣称将那两个谱牒除名的护山供奉，驱逐出境一事，可以丢到云岩国这边，不妨给它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给工钱，当个十几年的苦力就是了，这就叫小惩大诫。</p>
这是送上门的好事，司徒梦鲸若只是大龙湫修士的身份，可能还会觉得别扭，不愿将就。</p>
自己都将它们扫地出门了，没理由再收回法旨。</p>
可既然如今当了小龙湫山主，就压下心中那点不适，回信一封，答应此事，还在信上与崔东山致谢两句。</p>
要不是已经封山，其实参与到大渎开凿当中，对小龙湫是个不错的选择。顺着这个思路，司徒梦鲸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书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龙湫，让祖师堂派遣数位镜工地仙，由他们领衔，各自带一批亲传弟子和宗门外门弟子过来，一同到桐叶洲，为大渎开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处不大，可多少是个心意，也算是桐叶洲小龙湫，在这件事情上边表个态，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p>
已经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p>
如果再加上秘密来此的曳落河旧主，蛮荒旧王座大妖仰止。</p>
这两位飞升境大妖，一个搬山，一个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p>
鱼鳞渡，一艘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p>
不单单是桐荫渡船很扎眼，更因为如今这艘渡船之上，有个姓米的大剑仙，负责坐镇桐荫渡船。</p>
米剑仙只是偶尔会走出楼船散心，凭栏而立，白衣佩剑，风采卓绝。</p>
渡口这边，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轻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风采。</p>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们的尖叫连连。</p>
作为大渎开凿一事的发起人之一，青萍剑宗此次出山，声势不小。</p>
由账房先生种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领衔带队，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剑修陶然，少年剑修何辜和于斜回随行。</p>
元婴境老虬裘渎，来自上宗那边的，有同样是元婴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暂时还是龙门境的云子。</p>
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带着一大拨用以开山卸岭、开辟河道的符箓力士。</p>
今夜米裕正在亲自待客。</p>
种秋和曹晴朗还真就不太合适。</p>
因为是两位远道而来的家乡剑修，一少年模样，一老妪姿容。</p>
分别名为邢云，柳水。</p>
他们刚来桐叶洲没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结果扑了个空，就直奔云岩国京城。</p>
屋内，邢云笑道：“你就是米裕？”</p>
米裕点头道：“我就是。”</p>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宫那边待过，还经常给隐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录归档的杂事，否则换成剑气长城一般的剑修，还真未必知晓这两位老剑修的来历。</p>
两位离乡多年的老剑修，先前在米裕这边，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飞剑，再给出一封齐廷济的亲笔信。</p>
密信末尾的花押，齐廷济以剑气做笔墨。米裕勘验无误，就算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再飞剑传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霁色峰。</p>
邢云疑惑道：“记得米祜小时候，模样可不太凑合。”</p>
柳水点点头，直言不讳，“比较丑。”</p>
邢云忍不住问道：“你们兄弟俩，真是同父同母？”</p>
米裕微笑道：“是亲兄弟。”</p>
这类不中听的话，米裕在家乡，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从不上心。</p>
何况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言语都糙。</p>
如孙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风雅的，毕竟是少数。</p>
至于太象街陈氏家主陈熙，那是真有学问。</p>
只是米裕比较奇怪一件事，邢云和柳水，是一个辈分的剑修，两人年龄相仿，双方的本命飞剑，“高烛”与“新月”，“祠庙”与“香火”，亦是绝配，但是两人却各自看不顺眼，按照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显示，他们若是结为道侣，各自境界修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们当年离开剑气长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为不愿看见对方。</p>
柳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在蛮荒天下，我见着了隐官萧愻，她没有为难我，否则我根本没办法活着瞧见城头。”</p>
邢云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嗤笑道：“谁不知道你小时候就是隐官萧愻身后的跟屁虫，她放过你，不奇怪。”</p>
他们好像还是习惯称呼萧愻为隐官。</p>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就会对董老儿溜须拍马，求着他传授上乘剑术，传给你了没有？学到几分了？”</p>
米裕不愿意掺和这种拌嘴。</p>
屋内就这么沉默下去。</p>
邢云缓缓道：“高承怎么死了。”</p>
柳水说道：“你怎么不说周澄怎么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p>
邢云再次默然。</p>
米裕问道：“喝点酒？”</p>
柳水朝邢云那边抬了抬下巴，说道：“给他来两壶，好借酒浇愁。”</p>
邢云冷哼一声，站起身，离开屋子，去船头那边透口气。</p>
老妪瞥了眼挂在墙壁上的一把佩剑，目露赞许神色，说道：“不错。”</p>
米裕说道：“醇儒陈淳安，曾经赠予月色，还帮忙炼剑，我这把佩剑才有如今的品相。”</p>
老妪疑惑道：“陈淳安那样的读书人，愿意跟你这种人有交集？”</p>
米裕笑道：“归功于隐官大人。”</p>
老妪问道：“你好像很认可陈平安？”</p>
米裕说道：“柳前辈最好称呼一声陈隐官。”</p>
老妪笑呵呵道：“就因为他是你们上宗的宗主？”</p>
米裕答非所问，“论战功，按照避暑行宫的计算方式，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人。论境界，我是剑仙，你跟邢云都只是玉璞境剑修。”</p>
老妪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p>
米裕微笑道：“在剑气长城，道龄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酒喝。”</p>
老妪站起身。</p>
米裕跟着起身，“两位前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p>
可别因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云赶去龙象剑宗了。</p>
柳水笑道：“再看看。”</p>
到了船尾那边，老妪抬起手，轻轻捋过鬓角。</p>
谁年轻那会儿，还不是个美人呢。</p>
一座京城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几乎每隔几天，刘幽州就会更换一处风景不同的“螺蛳壳”道场。</p>
书房内，铺有一张竹席，刘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着螺蛳粉，在那儿狼吞虎咽，视线却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地图。</p>
一条未来大渎的绵延河道，在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就像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p>
每段好似竹节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势力，各自负责一段大渎的开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误，如果某方势力进展顺利，可以受邀帮忙其余力有未逮的势力，花钱消灾，免得被祖师堂追究误工。至于“合龙”之事，祖师堂那边，安排有专门的仙师负责此事。</p>
当时在场的各国官员，几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这种评定功绩的算法，极其有利于他们这些山下势力。所以他们，各有先后，看了几眼坐在祖师堂对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们真就没有一点异议？</p>
礼部刑部，出供奉仙师，工部派遣各种匠人和服役百姓，户部掏腰包出钱。</p>
大渎水路，尽量绕开各国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当然如果有某国朝廷愿意更换旧址，另说。</p>
大大小小，大渎途径五十二国，即便近期又有新国建立，也不会超过六十。</p>
其中又有三十四个拥有宗主国的藩属朝廷，若非特殊情况，是无法参与祖师堂议事的。</p>
所以此次“祖师堂”议事，就有不少小国君主、将相公卿来此，或与宗主国打点关系，希冀着能拥有一席之地，或是干脆来这边抗议，骂街的都有。</p>
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书院，有副山长鲁缟亲临，带着个贤人杨朴。南边的五溪书院，是副山长王宰带着一位君子，唯独北边的天目书院，比较奇怪，竟然只来了一位君子。照理说那个气势凌人的副山长温煜，于公于私，他怎么都该露面的。</p>
不过这几位桐叶洲书院副山主、君子贤人们，其实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列会旁听。</p>
不出所料，除了贤人杨朴，他们陆陆续续都已经离开云岩国。</p>
还有几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龙湫那边，请来了一批来自上宗大龙湫的镜工。</p>
再就是如今连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现了一拨气象不俗的练气士，看样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来自别洲，因为他们刚刚才开始学习桐叶洲雅言。</p>
当然最为瞩目的，还是那条由过江龙变成地头蛇的青萍剑宗。</p>
一般情况，外乡势力在一洲开宗，想要站稳脚跟没那么容易的，也就是桐叶洲了，北边，桐叶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如今就变得有点尴尬了。由于大泉王朝与蒲山云草堂，而金顶观和白龙洞等仙府，则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离的迹象。而且一旦错过这场盛事，金顶观与，在桐叶洲山上说话的分量，自然而然会大为削减。</p>
在那座祖师堂拥有两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个中途临时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郁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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