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报道先生归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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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眯起眼。</p>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心插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不过是随口与先生聊了脉络障，结果差点着了那个臭牛鼻子的大道。</p>

崔东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p>

又有那个姚老头隐藏极深的谋划，杨老头绝对撇不清关系，所以更是牵连甚广。</p>

崔东山又给了自己一耳光。</p>

对此，阮秀早已习以为常。</p>

崔东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还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丢人。</p>

崔东山突然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老王八蛋，输了就输了，我和先生，都认！可你就不该昧着良心，说个屁的君子之争！齐静春死了，我家先生输得那么惨，在书简湖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你更是跟一个死人下棋，君子之争，争你大爷的争，你给我滚出来，让我扇你两个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p>

阮秀眯眼而笑。</p>

崔东山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后，仰头望天，淡然道：“今儿月亮真圆哩。”</p>

原来他身边，站着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国师崔瀺。</p>

崔东山缓缓转头，一脸无辜道：“你咋来了？这么巧？”</p>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p>

崔东山破罐子破摔，指着崔瀺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气，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要是能够指出来，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孙子！”</p>

阮秀摇摇头。</p>

见过找死的，敢这么变着花样找死的，真不多见。</p>

崔瀺竟是半点不理睬，当年在书简湖边上的池水城高楼，多少还是会稍稍理睬一二的。</p>

崔瀺望向南方，又转移视线，往西边望去，“知道真正的棋盘在哪里吗？”</p>

崔东山皱眉道：“中土？老秀才那边，有门道？”</p>

崔瀺讥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p>

崔东山哎呦喂一声，给崔瀺敲打肩膀，“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给我这只井底之蛙说道说道？”</p>

崔瀺振衣弹开崔东山的爪子，缓缓道：“我与齐静春的棋盘，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算个什么东西？”</p>

饶是崔东山，都要在这一刻心弦剧震。</p>

阮秀不去想这些，懒。</p>

崔瀺淡然道：“就说这么多，你等着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明白这个局的关键之处。即便是陈平安这个当局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p>

崔东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态，神色肃穆，沉声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p>

崔瀺一闪而逝。</p>

崔东山喟叹一声。</p>

与阮秀继续赶路。</p>

此后一路无言。</p>

只是进入龙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场蒙蒙细雨。</p>

崔东山似乎蓦然欢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故乡。”</p>

书简湖之难的群山之中。</p>

又一年春夏秋冬。</p>

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p>

只是相较于之前两次，多了一个顾璨。</p>

所以走得愈发缓慢，越发坎坷磨难。</p>

至于与那些邪修鬼修的冲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痒。</p>

朱荧王朝国境内，已经战火纷飞。</p>

那一趟，就连曾掖都发现了一处古怪。</p>

那些游荡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他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p>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p>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都要选择放弃。</p>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布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p>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p>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p>

一往无前。</p>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p>

这年年关。</p>

归程途中。</p>

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p>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p>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p>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p>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p>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p>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p>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给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p>

陈平安无奈而笑。</p>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p>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p>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p>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p>

一人一骑。</p>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p>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儿，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p>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p>

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p>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p>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p>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p>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p>

陈平安笑了起来。</p>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得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p>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p>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后，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p>

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p>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p>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p>

青衫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p>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儿。</p>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p>

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所以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p>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p>

目送赵繇离开后。</p>

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p>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p>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p>

他也要等等看。</p>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p>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p>

少年出拳。</p>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p>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p>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p>

这一年春。</p>

中土神洲。</p>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p>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p>

而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p>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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