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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穿着粗糙的衣裳,手里还咬着一口包子,一看就是个上工的打扮。
书生还没答应,老六就咧开嘴笑着说道;“那好办,我带您进去。”他推着书生走在自己的后头,用他块头不小的力道挤压着人群。虽然百姓哎哎叫着,却还是不甘不愿地挪了挪脚步,硬是在满当的位置中再横生出两个人来。
石庄的事情已经在短短几日内传遍了整个南安县,这特地赶来听第一手消息的闲汉可当真不少。就在外头私语不断的当口,守着衙门的班头门子咳嗽了两声,那琐碎的动静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这些日子他们可算是学会了,只要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的安静,那衙门里头的人就不会出来驱赶他们。
这样的事情多了,百姓对衙门的畏惧后怕就渐渐散开了些。
啪——
虽是如此,开堂时被带上来的石庄还是引起了围观百姓的小声惊呼。
石庄因是待审还未入罪,身上并未佩戴刑具。站在大堂上挺直腰板的模样,倒也说不上憔悴。这副模样总算让为他担忧的百姓不住点头。
郑寿铉今日示意自己身体不适,让县尉虞玓处理此事,而主簿作陪。夹在他们两人中的县丞毫无存在感,只是默默吃茶就算,心里却是感叹郑明府果然是条老狐狸。
袁莱是个混子,家中寡母早就去世,惯来是空荡荡的一身。
故而石庄一人独站,着实是显得堂内空荡。
虞玓先是让人念完了案情,再去问石庄,“先前一说,袁莱是被你雇佣,再因井崩塌而死,此事来龙去脉一应清楚,仵作验尸单子如实,伤势符合。此事你是否承认?”
衙门外小声私语一片,就连书生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石庄沉默半晌,摇头苦笑,“不认。”
他双手踹在袖中,长身而立,坦然说道:“当日袁莱求到我的门下,说是穷困潦倒。我看他可怜,便答应了此事。然几日后,我发现袁莱时常出入赌场与烟柳之地,丝毫不像是他所言那般可怜穷困,心下有了怀疑,便在十一月二十八那日灌醉了他,问他究竟是为何。”
石庄说到此处,神色有些发冷,“醉酒中的袁莱大发呓语,狂笑不止。说他其实早就怀揣数千文的钱财,只不过是要亲眼看看我是如何为亲妹失踪而痛苦不已的模样,才要投到我门下做事。”
此话一出,衙门外登时骂声连连,只觉得袁莱猪狗不如!
书生疑惑地摇头,“不对。”
老六是最靠近他的,不由得问了一句,“哪里不对?”
书生同他说道:“石庄现在这么一说,那他可能杀害袁莱的动机岂不就浮出水面了?他为何要说出来?没道理啊!”他不是觉得犯人逃脱是好事,只是他想不出石庄突然转变的原因。
堂上旁听的刘实再微眯着眼,先是看了下正在说话的石庄,再去看了眼虞玓。
“……袁莱在酒意的驱使下,告知我,当日在街上他调.戏了我二妹被我所阻,而后就怀恨在心。趁着我二妹出门采买的时候掳走了她,把她,把她转手卖了出去。”石庄握紧了拳头,眼里发红,字字泣血,“我恨极了袁莱,那数日都在思索着要如何报复。恰是在那日,我隐约听到了有人呼救,去看时,才发现因大雨滂沱,那老井年久失修坍塌了,而伤重的袁莱在井下呼救。”
书生一声叹息。
就连那些聒噪的闲汉也才此刻安静了下来。
“我眼睁睁看着他断了气,才打算要出门去报官的时候,只是万没想到,那日我竟然被蹲守在门外的刘鹤给堵住了。”
这骤转急下的话语让堂上堂下都愣住了。
刘鹤?
这刘鹤是何人?
有那机敏的人突地叫起来,“是刘实再的孙子——”
这嗓音在这寂静的衙门中显得尤为刺耳,刘实再猛地抬头去看,只见衙门外都挤满了人,不管怎么看都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头,要从中寻到刚才说话的人却是极难。
这话倒也不算错。
刘鹤和刘实再的岁数相差不大,可辈分却差了辈。
哪怕是刘实再的瞪视,那窃窃私语也不断响起,甚至还有吵闹的声响,让虞玓不得不拍了拍惊堂木,让听者安静下来。
“你说你看到了刘鹤,是怎么回事?”虞玓沉声说道,“虽你确实亲眼见证了袁莱的死,可井口坍塌不过是个意外,他又是怎么恰好赶在这当口上的?”
石庄苦笑起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当然因为,这不是一桩意外。”
他道:“我家中奴仆有一人陷进了赌场,欠下了两贯钱。这两贯钱是刘鹤替他还上的,此子从此成为了眼线,替他做事。井口的坍塌不是意外,要堵住我自然不是难事。”
虞玓道:“就从此事来说,杀了袁莱,反而解你心头之恨。那投桃报李,刘鹤又要你做些什么?”
书生忍不住拍手。
县尉此话有理,无缘无故,刘鹤又为何要替石庄去杀袁莱,这甚至还要暴露了自己的眼线。
这其中必然有大大的问题!
石庄抬头看了眼虞玓,平静地说道:“他说他知道我二妹的踪迹,倘若我愿意听他行事,他就帮我免了杀害袁莱的嫌疑不说,甚至还能让我妹子回来。”
“他说你便信?”
“他带来了我妹子那日的佩饰。”
外头登时就闹将起来,有脑子灵活的人当即啐了一声,“畜生!畜生!刘鹤真他娘是个畜生!”有那还没想明白的人茫然四顾,就看着周遭的人接连怒骂,只有自己还不知所措。
老六也没想明白。
书生见他茫然的模样,便压着怒意同他说道:“先前袁莱同石庄说他把石家二姑娘给卖了,眼下刘鹤手中又有姑娘家的佩饰,你说说,这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这当然是……”
他不忍说出那话。
老六的脸色先是发红,继而发白,登时就连眼里都冒出火来。
南安县就几千户人家,这县城中住的人更是只有几百户,这来来往往的,也大多是知道乡里乡亲的模样。若此事是真,那刘鹤明知道那是石家二姑娘还行这般龌龊之事,简直是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堂下的喧哗以至于堂上的话都听不清楚。
刘实再阴冷着脸咳嗽几声,说道:“县尉,这堂下百姓过于喧哗,扰了县衙的清净公正,还是让他们先散开吧。”
虞玓斜睨一眼刘实再,俊朗的面容面无表情,“主簿说笑了,此案公开公正,倒也没什么不好让百姓旁听。只让他们安静些便是。”
刘实再低低说道:“这继续下去,总该有些话是不中听的,为了……还是散了吧。”
有人喊:“这是威胁县尉吗?”
也有人道:“小声些,小声些,我还要听着呢!”
虞玓目光中隐约有神异,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状纸,平静地说道:“继续。”
刘实再攥紧袖子,目光阴沉。
这就是谈不拢了。
“事情已然牵连到刘鹤,只石庄一人在前随意论说,自然不大合适。县尉何不如把刘鹤也叫上前来?”刘实再说道。
虞玓欣然应允,招人去叫。
不多时,穿着差服的刘鹤就被叫到堂上来。只看他目光漂浮,脚下发虚的模样,就知道他在内衙怕是听了不少内容,只到堂上来都有些不大妥当。
虞玓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刘鹤,石庄说你威逼利诱,以石家姑娘的性命做抵要石庄办事。此事可为真?”
刘鹤连连摆手,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县尉明察,我与石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会去威逼他?而且还是拿他姐妹的性命,这,这我哪里分说去?”
虞玓眉峰微挑,眼神犀利,“你是说你从来都没有和石家姑娘接触过?”
刘鹤弯腰,“正是。”
“也从来都没有拿石家姑娘的性命去威胁石庄?”
“是是。”
刘鹤连连点头,不住作揖。
虞玓颔首,一拍惊堂木,“传石素上堂。”
刘鹤身体一僵,脖子仿佛被扭到一般,连转动都不大圆润。而石庄的手指猛地弹了一下,抬头不住四面看去。
刘实再已然神色封闭,看不出他究竟是何心思。
石素的出现显然让外头小声惊呼。
石庄的好名声自然惠及了石家人,且石素本来也是个出挑美丽的女郎。做事利索大方,家中铺面也有是她在处理置办,因着她是未嫁少女,更是惹来不少郎君的喜欢。
今日这出,着实让不少人心痛难忍。
石素一身青衣,面容苍白,见到石庄的时候忍不住红了眼,旋即别开脸去。深呼吸了两下后,稳住心神说道:“县尉,民女要告刘鹤伙同袁莱强掳奸.淫之罪,诬告陷害之罪!”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石素仿佛不知此话让人之震荡,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咬牙说道:“当日袁莱掳走民女,本是要报复大兄。不过在途中被刘鹤撞见,我本以为刘鹤身为衙门中人,自当要拯救我于水火,却没想到他们二人当着我的面前谈起买卖,最后袁莱以三贯钱把我卖给了刘鹤。”
“撒谎!”
刘鹤颤抖着嗓子说道,“你只是自身昏了头,就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语!”
石素如同化身石头一般,坚毅镇定,全然没被刘鹤的侮辱所波及,“买下我后,刘鹤当晚就……随后数日,刘鹤把我养在石头巷三十八号,以避开我大兄的寻找。
“十二月初五下午,他突然回来寻我,浑身颤抖,说是有人要他去办一件事,他犹豫了很久给我灌了小半药水,在他离开后我抠着喉咙呕出来了,却依旧昏昏沉沉不知日月。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石头巷,而是在县衙中,县尉的床上。”
石素口齿清晰,耳旁不闻刘鹤的发疯,平静地讲述了她的控诉。
外头站着的书生僵住,头脑迅速地转动起来。
刘鹤,办事,县尉……
这三个词串起来,猛地一个事实撞进他的头脑里,使得他不由去看那堂上,坐在下首的刘实再的脸色。而由此动作的人不在少数,只奈何距离甚远,多少是看不清楚的。
刘鹤咬牙说道:“此事都是你一人的呓语,你如何能证明此事?!石素,我劝你不要被人所蒙骗,随口说一些无谓的话!”
石素呵呵笑起来,亭亭玉立的模样比起刘鹤的满头大汗,却是大气得多。她回头看着刘鹤,低低说道:“刘鹤,我是得多愚笨才会被人蒙骗到连女子的清誉都搭上去,就为了陷害你这坨烂泥吗?”她昂着头,面带薄怒,“刘鹤,就在此处,你告诉堂上堂下,十一月二十日卯时到午时你在何处!你把袁莱强留在石头巷两日,就为了避免他开口胡说,而这两日,整个南安县,又有何人看过袁莱的踪迹!”
石素步步紧逼,眼里透着恨意,“你再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狠狠地丢出一个小小的印章,在地板上砸出两道铿锵的动静,滚动的印章上,倒出一个“房”字。
那是户房令吏的印章。
“你是不是很害怕,觉得印章不知丢在何处,偏生又是从初五丢失至今。而在你眼中,我已然是个死人了。”石素站在刘鹤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死人,是不该会说话的。”
石素的坚毅与冷静超出了许多围观百姓的想象,而她所讲述的内容再对应上石庄的话,却让民情愤慨,难以容忍。
买卖石素,坑杀袁莱,逼迫石庄,陷害县尉……这一桩桩一件件罗列出来,居然是这般触目惊心,令人胸腔中都涌动着愤怒的焰火。
虞玓没有理会外面的骚动,低头询问刘鹤,“石素所言,你可否反驳?”
在石素丢出印章之后,刘鹤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印章是极其重要的物什,必然是随身携带。
不管是刘鹤自己丢失也好,是石素偷走也罢,这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刘鹤和石素见过面。
这就彻底站稳了之前石庄所说的话。
刘鹤用石素的安危威胁石庄。
他软倒在地上,分明是冬日,汗水都彻底打湿了夹袄,透到了外面的差服。
刘鹤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实情。
刘鹤自述一直喜欢石素,在撞见袁莱掳走石素后,就用三贯钱封住袁莱的口,又让他躲在石头巷藏了两日。而自打虞玓来到县衙后,他与县尉多次起了冲突,渐渐横生怨恨,再加上石素一直不从,怒骂不止,让他一时生了糊涂的心思,便有了利用石家兄妹来陷害虞玓的念头。
若是有人当场撞见虞玓奸污石素,又前有石庄因袁莱入了牢狱,这两件事情叠加在一处,再使人去县内散布说法,就能让人以为是县尉看上石素的容貌强夺,再用权势硬逼石庄入狱……如此说法不必真切,只需真真假假结合在一处,就能轻而易举地煽动百姓的心思。
让虞玓彻底名誉扫地。
刘鹤一口咬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人主谋。
不过光是他吐露的话,就已经让围看的百姓叫骂不已,再加上前几日审判石庄一案中,确实有不少人动了心思认为是县尉威逼太过,这些人回头细想,登时心惊不已,更是对刘鹤这般举止咬牙切齿,满堂都是嘘声不止,怒骂不停。
虞玓顶着沸腾的民意,把刘鹤与石庄收押,让刑房的典吏记下案情宗卷,留待稍晚由郑明府核实,最终做出判罚。
这伴随着刘鹤被拖下去,百姓渐渐散开,一直一言不发的刘实再才看着虞玓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县尉当真是好本事啊!”
虞玓漫不经心地抬着眼皮,“怎么能比得上主簿的百般巧思呢?”
再道:“不急,近来时常下雨,想来主簿心中闷涩也是常有的事情。留待几日,主簿再看看呢。”
刘实再气得甩手离开。
虞玓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渐渐幽深。
不急。
当真不急。
不过是斩草要除根。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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