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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贤馆内是一片寂静。
今日的崇贤馆直学士杜正伦正幽幽站在台前,精锐的视线扫射着台下的这一群鹌鹑。
奇异的是,今日之鹌鹑一个个都安静乖巧,就连偶有的交谈声都无。
杜正伦随手挑起一篇文章,漫不经心地念着,“岁月悠悠,复有转折。故天降大祸于斯人,正苦其心志……”
虞玓敛眉,忍住想要吐槽的念头。
坐在他旁边的李翼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更想捂住耳朵以免听到这种胡乱拼凑的文章。
杜正伦念了两段后,慢腾腾说道:“好歹这一篇还是有些模样,至少呢,还懂得抄一抄古人的句子,不像前一篇连写错九十七个字,我观那篇文章怎么也才几百字吧?”
这作业是上次杜正伦上值时布置下来的,正好对上了今日来交。
杜正伦善写文章,精通典籍,有心要杀杀这群矜贵生徒的锐气,故而出的题目颇有难度。
虞玓那日拿到题目的时候,便知难度。
开篇头一句先是在问,“《书》曰:眚灾肆赦。又曰:宥过无大。”先是提了《尚书》里头说,假如天下遇到灾祸,就应当大赦,宽宥并不是过错。
可下面一句却是“而《礼》云:执禁以齐众,不赦过。”这说的是执政者需要严格执行规则,不能饶恕任何过错。
紧接着再加上一句“若然,岂为政以德,不足耻格,峻文必罚,斯为礼乎?”
便是成了前后矛盾的关系来。如果要破题,就得详细解释这二者的对立辨析,再从中得出合理的解释来。
前半截出来的时候就足以让人晕乎乎,岂料还有下半段。
后段提了“《诗》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先是阐明《诗经》里提到要明哲保身的理论,《周易》则是认为人须得安身崇德,这二者合一,而笔锋一转,却是提起“《语》云: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一句。
为何《诗经》与《周易》提倡保身明德,而偏生《论语》却是主张杀身成仁?难道是明哲者不仁慈,杀生者不崇德吗?
这便是两问了。
杜正伦果真胸有才气,信手捻来便是一道足以任进士科考的题目,直接以诸经的矛盾处来质问生徒该如何解释,又如何应答。
就是这位大概是忽略了一个小细节。
虽然现在崇贤馆内教书因着没有太准确的规章来,故而是有些混不吝在教,但是其实在外学府的生徒多是只捡着两三经来读。纵然是这崇贤馆内,也少有面面俱到,能把这题目所提到的五部经典全部通读完备。
故而有人抓瞎,也是常理。
虞玓在思考破题的时候,便知道这其中还得从字句本身入手。虽观点别有不同,然实乃适时而变,殊途同归,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故而行文需得拿捏住不同观点间的分寸与联系。
“虽殊时异致,同归於一揆矣。”
这便是虞玓做题时提炼出来的要点。
话说回来,此刻杜正伦站在上面悠悠念着一篇篇文章来。
坐在底下无论好坏,这一个两个大多都抬不起头来,往日他们从未有过在大庭广众之下由着直学士来念着他们所做的文章。这一句一句念出来,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羞耻的事情。
这些学生里面有那么几个总是比较喜欢游手好闲,所以在文章一路上确实有些不如旁人,往日就这么混过去了。
可今日这么一句句念出来,哪怕杜正伦什么都没有说,也并没有点出到底是谁所写,可只要看着这堂下有谁低着脑袋不敢抬头,那大致就清楚这篇文章究竟是谁所写的。
杜正伦就这么念了大概七八篇后,忍不住摇了摇头,“不知所谓!”
哼笑后,他漫不经心开口。
“我现在倒是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外出做官的时候,身边都必须要按着几个门客,原来不一定是为了出主意,至少在这润笔上面还是得费些功夫的。”杜正伦似笑非笑地说了一通。
这般话说得有人恼怒,却是因着这摆在面前来的证据而不敢回话。若是抬头反驳,岂不是正应对了那糟糕的文章是自己所写?
这总共也就这么十几个学生,念了一半也只有三四篇能入目。
不过再往后倒是让杜正伦有些放心,或许那些不堪入目的文章都堆在了前头,往后再念的这五六篇却是比较合心意的。
“文笔出众,只可内容空洞无物,写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真是配不上这文笔!”
“这篇写得倒是不错,看得出来是下过苦功夫的,只是这逻辑颠倒、文笔混乱的模样,应该和前面那人结合一下,要是这两人的脑子能变做一个就当真不错了。”
别看人家是大儒,实际上作为文人来说,杜正伦这阴阳怪气也是本分能耐,这话一说出口就憋得人一口气喘不上来。
“不错,有框架有肉,虽然大而泛之,但是都说在点子上。”
“这篇偏僻了些,虽剑走偏锋,可情感真挚有认真斟酌。”
上头杜正伦悠悠念完了好几篇文章,顺便点评几句,遇上合心意的句子,还重复念了又念。这就与刚才的反应有所不同了,被点出来赞誉的文章同样没有明说是谁,可细看看底下有谁跟着摇头晃脑了,那大致也就是他所写的了。
在剩下最后两篇的时候,杜正伦看了看,倒是认出来杜荷的字迹,便先挑了这份来看。
杜荷算得上是家学渊博,杜家正出过两任宰相,也是这京陇世家的出身。或许是曾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关系,对于世事还是比其他人知道得要多一些。
“这句不错,‘好风好雨,既从于箕毕,时若恒若,复系于休咎,何所适从也?’倒是有胆,直接质疑了《尚书》中有前后矛盾之处,以此质疑经典来做收尾。虽走了偏门,直接远离了原本的题目,若是在考场上,我必定要废黜这篇文章。但是只在文章交流,却是一道不错的思路。”
杜正伦颔首,杜荷这篇文章虽然不合适,但是其中的思路倒是可以交流一二。等他读完这篇之后,总算是把前头被气到的郁闷排泄了出去,他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是最后一篇,再如何奇怪他倒是也能忍得。
不过他认真想想,方才所念的文章倒是还少了一个人。
虞玓。
他低头看去那最底下那字迹有几分熟悉的文章,微微挑眉,拿起来细读。
此时窗外,正悄悄站着好些人来。
定睛一看,那却是圣人与太子等人。
圣人听着杜正伦的话,忍不住点头,文笔优美华丽确实是让人欣赏来极其畅快,可倘若空无一物,那还不如一道言之有物,却文笔晦涩的文章。
简洁,实用,方是正事。
今日乃是常朝的日子,圣人下了朝后,就颇有兴趣地招了太子和魏王等几个一起往东宫崇贤馆来。
却是要满足他前些日子的念头。
从杜正伦开始点评开始,他们就在外头站着了。
听了许久之后,圣人轻声说道:“那几个在混日子的,当真是浪费。”他虽然像是顺口一提,但熟悉李世民的人都知道多少是有点火气的。
只不过那后头的好几个人的文章确实做得不错,这才多多少少打消了圣人的火气,没有当场发作起来。
李泰见着只剩下最后一个,便忍不住说道:“阿耶,不若我们就进去吧?”他已经不想再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虽然后头的几篇确实不错,但是打头的那几篇当真是侮辱了他的耳朵。
太子看了看屋内的情况,拦住了魏王的说法,“这里头也就剩下一个,听完再进却也是不迟。”
圣人奇怪地发现,在太子说完这话后,李泰就不说话了。
这真是有趣,往日青雀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折服的脾气,只不过眼下并不是说这话的时机,圣人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再说话,继续听了下去。
杜正伦对虞玓所写的文章颇感兴趣,这几个月下来他清楚虞玓的功底,再怎么样应当也是过得去的。
起头一句,“圣王以刑礼为大忧,理乱系焉;君子以仁德为大宝,死生一焉。”这就让杜正伦不自觉点头,对下头的学生说道,“这句先是明了刑礼、仁德对圣王与君子来说是怎样的重要关系,其后接的两句则定夺了刑礼能治乱,死生可成仁的基调,其关键之处就在于应时而变,应事而改。”
头问答得很是妥帖,杜正伦再往下看。
待到“虽殊时异致,同归於一揆矣。”这句时,他忍不住称了句好,再念了两句,便摇头晃脑说道,“道有千万,殊途同归。虽然这篇未曾解读经文经义,也没有佐以经典来证明自己的论点。可文笔简练干脆,已经能通其要,自圆其说。今日文章,此当为头名。”
他往日也是看过虞玓的文章,知道这郎君向来笔锋犀利,常有出人预料之观点。可今日这文章却能收拢住不当有的锐利,而牢牢地圈在既定的范围内,当真收放自如!
杜正伦又狠狠夸赞了这篇文章,端得是极为畅快至极。
正值此时,屋外有了些动静,有内侍高声叫道:“圣人至——”
屋内直学士与诸位学子一愣,皆是站起身来,齐齐拜倒下去,口称陛下。
李世民带着四五个皇子走了进来,他抬手让众人起来,含笑说道:“今日至东宫,便想起崇贤馆内的诸位贤才。莫要多礼。”
虞玓抿唇,听到圣人的说法倒是轻晒,这几位必然是在外头听了不少墙角,不然怎能踩着点进来?
圣人摆出一副方才至的模样,当然是得顺着圣人的意思来。杜正伦意思意思地讲解了此前考校学生的题目,再把几份觉得不错的文章捡给了圣人看。
圣人细细看过后,点头称赞了几篇,由以最后那两篇为甚。在品读后,他兴致大发,随口提问了几个问题,算是来考教考教这里的学生。也有如“夫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也。’今习其书,不识四者之所谓,盍举其义而陈其数焉?”这般的问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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