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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二位请留步!”竟是那端木庄主的女儿追了出来,到了跟前,给二人道万福:“小女子端木槿……”

“端木小姐有何贵干?”玉旒云重又做出那副气恼万分的样子,“我们本不是你楚国人,也不懂你楚国的规矩,莫非还要叫我们继续回去受辱么?”

“不,不,不。”端木槿道,“众位前辈和家父并没有轻看二位的意思……”

“我们押镳的行程都已经耽误了。”石梦泉生恐节外生枝,道,“小姐不必挽留。”

“啊,不……”端木槿道,“二位误会了,其实……”她欲言又止:“我送二位出去,到门外再说吧。”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谅她也玩不出什么名堂来,大不了就挟持了做人质——看这神农山庄的楚国武林的匹夫中还颇有地位,抓了庄主的千金,旁人应该不敢妄动!便也不硬推辞,只是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大步走出神农山庄去。

“我方才听到,两位从郑国来?”端木槿问。

“那便如何?”要考问她郑国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玉旒云都详细地了解过,不至于露出破绽。但就怕她问起郑国的武林人士,可就一窍不通了。

而端木槿偏偏道:“我想向二位打听一个人。”

“谁?”玉旒云双手虽然背在身后,但已经蓄势待发。石梦泉也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端木槿道:“百草门的林枢,不知二位认不认识?”

玉、石二人不由都是一惊:何来此问?

端木槿看他们如此表情,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是我问的唐突了……郑国虽然不是大国,但武林也有不少人物,岂能人人相互都认识呢?”

玉旒云谨慎的:“哪里。我们只是奇怪,小姐为何单单问他?”

端木小姐垂着头:“我们神农山庄和百草门虽然各属一国,但医理没有国界,两派也算是世交。我知道百草门现在已经划归樾国地界了。林大哥是百草门唯一的传人,我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石梦泉听她称林枢为“林大哥”,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又见她低头似乎满面娇羞,便大略猜出她是心中属意林枢,那么此一问就不是刺探内幕了。

玉旒云道:“你们楚国武林义师神通广大,连玉旒云都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令尊又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你要打听林枢的消息,去问问他不就行了?”

端木槿面有难色:“这……家父……我不敢问家父……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才来麻烦二位。你们若是知道,请一定告诉我,小女子不胜感激。”

石梦泉想:端木庄主参加义师与我樾国为敌,端木小姐的心上人却在我国做医官。恐怕端木庄主早也知道这事,不想告诉女儿罢了。我们又何必自找麻烦?干脆说不认识林大夫,少些枝节为妙。

正要开口否认,玉旒云却抢先道:“林大夫的消息我的确知道,不过,我也很想问端木小姐几个问题。”

端木槿一听到她说有林枢的消息,脸上立刻显出欣喜的光芒:“刘姑娘要问什么?”

玉旒云道:“端木小姐……认识林大夫很久了吧?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这话一出口,石梦泉立刻明白了:玉旒云终究还是怀疑林枢是否真心投诚,见端木槿同他关系亲密,所以要来套一套话。这也难怪,他想,经历了此次的追杀,他们不得不将身边的人彻底盘查,而林枢无疑是嫌疑极大的一个。

端木槿却不疑有他,道:“林大哥当然是好人……刘姑娘为什么这样问?”

玉旒云微微眯了眯眼睛:“好人?端木小姐怎么能一口咬定他是好人呢?”

端木槿道:“林大哥的心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是祖师爷,二是医术的至理,三是天下有病痛之人。十年前家父带我去百草门,正遇到郑国瘟疫流行,官府下令将得了疫病的百姓都赶到‘不归谷’关起来。林大哥只身一人闯进谷中,不眠不休钻研治疗疫病之法,终于救了全谷百姓的性命。他自己却因为劳累过度,大病一场。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好人么?”

原来林枢还有如此事迹!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没有想到。

“他既然是‘好人’……”玉旒云靠着猜测赌上一把,“令尊大人怎么会不喜欢你和他来往?”

端木槿一怔。从她的表情玉旒云可以看出,自己是猜对了。

“这是我们两派之间的小恩怨。”端木槿道,“和林大哥没有关系——刘姑娘,林大哥现在究竟怎样?求你别和我绕弯子了。”

玉旒云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他既是好人,自然好得不得了。你尽可以放心。他的荣华富贵几辈子也享用不尽!”说时,走到一匹马跟前,翻身骑上。

端木槿忙上前拉住缰绳:“刘姑娘……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玉旒云冷冷道,“再清楚不过了!他现在飞黄腾达了,因为治好了玉旒云的亲信,已经封了樾国太医院院士,迟些,你还会听到消息,樾国皇帝要封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到时候你神农山庄可没有立足之地了。”

“樾国皇帝?天下第一医馆?”端木槿面色煞白,“刘姑娘这……我还是听不明白你的话……你说清楚……不……”她忽然转头看看身后,又望了望四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要到哪里去?我送你们一程。”

石梦泉也已经跨上了一匹马。玉旒云望了他一眼,似是征求意见,但更多的则像是传达命令——就让这个傻小姐陪着咱们,做个护身符也好——道:“我们押镳到西瑶去,现在去夔洲渡。”

端木槿道:“好,我同你们一起。边走边说。”竟也随便找了一匹马骑上。

可这时,却听后面一人喝道:“慢着!你们要带小师妹到哪里去?”话音落处,一个青衣男子已跃到了他们跟前。“刘姑娘,孟少侠有礼。”他道,“神农山庄门下游德信。”

玉、石二人按江湖规矩跟他拱了拱手。

游德信拉住了端木槿的马:“师妹,我一听到他们是郑国人,就知道你肯定会找他们——你忘记师父的话了么?还要惦着那小子?”

“那小子”当然指的是林枢。端木槿道:“我就是要去见他,怎样?”

游德信道:“你刚才没有听到刘姑娘和孟少侠说么?他贪图富贵,已经做了樾国皇帝的鹰犬。”

“这不可能!”端木槿眼里闪着泪光,“林大哥淡薄名利,一心只是研究医理药性,有时为了为了采一株草药几天几夜在深山里不回家,有时又为了治一个疑难杂症,冰天雪地也要赶去病人家里守着。他说过,若不是他师兄早亡,掌门之位非他继承不可,他宁可居于市井,替人看病抓药,度过一生。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贪图富贵投降樾寇。”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当初自己向林枢许诺功名利禄,这大夫欣然应允。其中看来大有问题。

“知人知面不知心!”游德信道,“师妹,你不要再任性了,否则我要告诉师父了。”

“你尽管去告诉好了!”端木槿怒道,“爹爹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天下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么?百草门会有今天,林大哥会有今天……都是爹爹的错!”

“师妹!”游德信喝止他。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百草门和神农山庄之间的恩怨?玉旒云暗想,我才没有兴趣知道你们怎么斗得你死我活呢,一群自命不凡的匹夫。我的兴趣,就是林枢到底是不是奸细。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道:“端木小姐,你还是跟令师兄回去吧。林枢做了玉旒云的医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们郑国的许多百姓虽然在‘不归谷’蒙过他的恩,起初也不相信他会投降敌人,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相信也没用。又有人猜测,他会不会是假投降,真刺杀——”说到这句时,她紧紧盯着游德信和端木槿,一丝表情的变化也不放过。“只是他投效玉旒云好几个月了,玉旒云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去做刺客?”游德信冷笑,“他是个沽名钓誉的懦夫,根本不敢杀人的。”

“我不许你侮辱他!”端木槿厉声道,“林大哥才不是懦夫。林大哥之是谨守祖师的教诲罢了。”

“祖师教诲?”玉、石二人不甚明白。

端木槿道:“刘姑娘不是医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医者以神农氏为祖,他为救人于病痛,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最后因误食‘火焰子’,肠断而死。入医门者,当法神农,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虽然人之生死在乎天,医者也须先尽人事,再听天命。每一个救不活的病人,就是我们医门中人欠师祖的一笔债,背负到死也偿还不清——故意去杀人,这是不容于师门的。”

有过这样奇特的规矩,石梦泉闻所未闻。

玉旒云则想:这还不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天下庸医可多了,明明没有本事,为了钱财而胡乱给人看病,误人性命的不在少数。这些医生难道不是不容于师门的么?也不见神农氏显灵来收拾他们。全篇胡话。

那游德信似乎本来就讨厌林枢,对端木槿的辩解之辞自然是嗤之以鼻:“师妹,我看你已被那小子迷了心智。祖师爷的教训的确说了不可杀人,但是若是恶人,难道我们也不杀么?今日玉旒云到了你的面前,难道你也不杀么?”

端木槿道:“谁恶谁善,只有祖师才有权定夺。要是犯错的就成了恶人,就都该杀,那爹爹得来《百草秘籍》这事……”

“住口!”游德信断喝一声。

看来《百草秘籍》是神农山庄和百草门恩怨的症结所在。玉旒云想,你们拿来当个宝,我才没兴趣听。这端木槿对林枢一片痴情,却似乎并不了解林枢的行动。游德信对林枢满是成见,大概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不可浪费时间,还是早走为妙。想着,她向神农山庄的两个人一抱拳:“我们还要赶路。端木小姐,游少侠不必远送,就此告辞!”说罢,挥鞭催马,绝尘而去。

石梦泉紧跟在后,但不望回头看看有无楚人追来——只见端木槿和游德信师兄妹两人仿佛还在争论不休,恐怕那神农山庄里面也是一样,无非争论的话题不同罢了。

他打马追上了玉旒云:“大人……”才叫了一声,就发觉玉旒云的脸色像冰山一样的可怕:“大人,你还好吧?”

“好得很。”玉旒云回答,侧头看了看他,“怎么?你不会是又想起林大夫的话,什么我活不过三十五岁吧?我现在还不到二十五岁呢!死不了的。”

听她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发虚,石梦泉才略略放下心来。这是月黑天,只有惨淡的星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这才是玉旒云脸色青白的原因。

“大人,你看林大夫……”

“我看?”玉旒云冷冷的,“我看什么?他心事如此古怪,只有他看我们,我们却看不穿他——哼,我哪儿有这么多闲功夫跟他玩游戏?一早就不该把他留在身边。若不是因为他治好了你——可恶,我算是知恩图报的,但是有人恩将仇报,那就怨不得我!”

石梦泉听她这话,似乎是动了杀心了:“你觉得这次泄露我俩行踪的是他?”

“我觉得?”玉旒云咬着嘴唇不作声,行出很远才道,“不过,的确只能是‘觉得’。一点儿证据也抓不到。要能掌握咱们全部的计划,定是离咱们很近的人——我家的用人在府上的时间也久了,许多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的。你家里根本也就没几个下人——他们有几分本事,你我还能不知?要偷听咱们说话,偷看咱们的计划,不可能不被发觉,唯有这姓林的……武功该在你我之上。”

石梦泉道:“话是如此。我也早怀疑他存心不善。但是我以为他是赵王一伙的。这就奇怪了——赵王并不想两我俩于死地啊!且不论林大夫是谁的人,他若要加害我们,平时的机会太多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玉旒云道:“你没听方才端木小姐说么?他们医门之中有只可救人不可杀人的规矩。”

“那只是个规矩,难道还……”他仔细一想:虽然很荒唐,但是这个规矩的确能解释眼下的状况:莫非真的是林枢?那他和赵王之间有没有关系呢?赵王和楚国武林义师有没有关系呢?

如果任何一个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玉旒云和他南下同西瑶结盟的消息岂不是早就传到了赵王的耳朵里?那西京现在是怎样的形势?本打算在赵王的后院放火,若是反而被赵王烧了他们的后院,可就糟糕了。

玉旒云当然是早就虑到了这一层,所以绷着脸——现在即使是放弃西瑶的计划,立刻转回西京,若是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这才更加不能放弃西瑶,得到了这个盟友,赵王才不敢肆无忌惮。

“我想我们将来得吸取教训。”她道,“虽然古人总说,要‘唯才是举’,光看别人有没有才,却忘记了那‘才’是不是用来杀咱们的,迟早会栽跟头。这林枢,你一开始怀疑他的时候,我就该把他杀了。”

石梦泉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我当时只是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况且我总当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疏忽了,没有好好监视他。”

“不,不关你的事。”玉旒云道,“你当时建议时,是我做的决定。哼,对付这些危险人物,哪里需要凭据?这又不是大理寺审案,不可冤枉好人。权谋斗争,等到抓到把柄时,说不定咱们都已经成了死人了。谁心软了,谁反应慢了,谁就死。道理便是这么简单。”

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话,石梦泉不禁打了个冷战,偏头望望,见她眼中满是憎恨,却仿佛不仅仅是林枢这件事,而是遥远的过去,长久的人生,多少年来一直在翻腾的一种感情,好像火红滚烫的铁水不停地在折磨她,煎熬又煎熬,把她铸成一柄剑,却是冰冷的。

“大人……”

“我们和西瑶结盟一定会成功。”玉旒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会回到西京,那里的局势依然会由我们控制。然后我要办了林枢。不管他不是奸细,反正他的嫌疑最大,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要漏网一人。”

如果林枢是奸细,石梦泉将是第一个冲上去取他性命的人。但是玉旒云这种语气叫他感到痛心: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才把她变成这副模样?这种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前途茫茫,他只有打个岔儿来缓和气氛:“林枢要真的是细作,如何还敢留在西京呢?知道咱们平安无事,肯定逃之夭夭了。”

“哼!”玉旒云冷笑一声,“那也没关系。随便他逃到哪里去好了,我给他的百草门送上一面大樾国皇帝亲笔的‘天下第一医馆’匾额,总叫他在这群武林匹夫中无法立足——跟我斗——驾——”

还是看到她这种斗志昂扬的表情,心里的忧虑会少一些,石梦泉想,只要能早一天拿下楚国,一切就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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