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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狐疑,便听暖阁里玉旒云叫道:“做梦!做梦!想也别想!”从声调听来,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

究竟是怎么了?他询问地望向母亲和姑母。

两位妇人都露出了愁容。石氏道:“皇上叨念了很久了,要给玉将军指婚。”

“什么!”石梦泉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指婚?”

石氏道:“是啊。昨儿个皇上和玉将军提起了,玉将军不肯答应,皇上便来叫皇后娘娘相劝呢。”

“这……这……”石梦泉只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指婚……怎么会……”

石氏低着头不看他,自道:“不是突然想起……按说,玉将军也不小了,难道还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毕竟……毕竟……”

“毕竟你是个女儿家呀!”暖阁里传来玉朝雾皇后几近哀求的声音,“云儿……”

“不要说了!”玉旒云激烈地打断,有什么东西被带翻了,发出一阵破碎的声音。“自从拿起了这柄剑,我就没打算再放下。我这一辈子都不是女人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玉朝雾的声音里带着呜咽。

何苦?石梦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可是——他心如刀绞——指婚,怎么会闹出指婚的事来?

“我听说……”石氏嗫嚅着,“这事儿是翼王同皇上提起的,所以皇上的意思,翼王爷同玉将军年纪相当,可作首选……不过,也要看玉将军自己的意思……”

翼王?石梦泉捏紧了拳头:难怪方才在前殿有那么暧昧的眼神。

“他想也不要想!”玉旒云咆哮道,“那种混帐,我不刺他几剑已经算他走运了!”

“云儿……”玉朝雾的声音哀怨而无奈,“毕竟那是皇上的亲弟弟……况且皇上也说了,满朝文武、亲贵大臣,随便你挑……”

随便挑……石梦泉的指甲陷进了掌心里,痛入骨髓。

“娘还能不知道你的心事么?”王氏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可是,玉将军是什么出身,你又是什么出身?这是……不可能的啊。”

我知道。石梦泉在心里说,我从来就知道。她不是我的玉旒云,可我永远是她的石梦泉,只要是为了她,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只为达成她的愿望,只为她真心的一笑……我算得什么,她根本不必知道!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面上的神色,冲母亲笑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玉将军和儿子一处长大,每每有亲贵子弟欺负儿子,都是玉将军为儿子出头。儿子能有今天,都是玉将军的提携。她是儿子的恩人……说句最不知高下的话,皇后娘娘待儿子如兄弟,儿子也视玉将军为手足。玉将军若是能夫妻和美,儿子只会替她高兴。”

“你……”王氏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

“儿子几时和母亲说假话了?”石梦泉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只是翼王爷他……”

“不用再说了!翼王根本就是混帐王八蛋!”玉旒云怒气冲冲地从暖阁里奔了出来,“姐姐休息吧——梦泉,咱们走!”说完,根本不顾后面玉朝雾皇后泪眼婆娑,也不理会石氏、王氏,径自闯出门去。

石梦泉也只有匆匆行礼告退,追了出来。

玉旒云在前面头也不回疾行如飞,只片刻的功夫便离开了凤藻宫,进入了无极殿的地界。按禁宫的规矩,非皇帝特诏,常人不可进入由天极、太极和无极组成的中轴线,只可从外围的步道绕行。违者将治僭越之罪,刑罚可至圈禁,甚至凌迟。

石梦泉见玉旒云脚步不停地直闯向正德门,连忙一把将她拉住了,道:“将军,去不得!”

玉旒云先还挣扎了两下,接着才仿佛清醒了,生生立住。她的肩膀颤抖,显示她的情绪还相当激动。不过石梦泉知道,她总能很快冷静下来。

果然,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面上已经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和战场上一模一样。

“长久不进宫,走路竟然犯糊涂。”她自嘲道,“不过你猜我这样闯进去,究竟会不会被治罪呢?”

石梦泉答不出来。

玉旒云自冷笑道:“我倒很想看看谁敢治我的罪。”

石梦泉愕了愕,想提醒她不要找些无谓的麻烦,然而玉旒云已走上了步道,他便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默默。石梦泉很想找些话题来缓和下气氛,但是“翼王”、“指婚”就像是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他心里,让他觉得不仅心情沉重,连步子都迈不开。

最终还是玉旒云先开了口:“满朝文武怎么看怎么讨厌。不晓得他们后来把顾长风怎么样了?”

石梦泉一愣:“将军想找顾侍郎?”

玉旒云笑道:“我虽然巴不得明天就踏平楚国,但是你不觉得他那番关于‘一统大业’和‘天下’的论述很有意思吗?如果南方七郡遭了灾,我们远征时吃什么?走,上他家找他去!”

顾长风万没有想到昨天自己才骂“武夫当道”,今天玉旒云和石梦泉就来拜访——他早晨到衙门里去,遭尽了白眼,陈清远很明白地跟他说:“玉旒云是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又是个小心眼儿的。你敢指名道姓地骂她,哼,我看你还是趁早告老还乡,免得留在户部累人害物。”顾长风一怒之下回家准备写死谏书,不想才铺开了纸,玉旒云和石梦泉就上门了。两个人连随从也没带,便装而来,就像是两个国子监的年轻学生似的。顾长风见他们对自己又温和有礼,一时竟摸不着头脑。

“我是特地来听听顾侍郎对于治蝗有何高见。”玉旒云道,“我很好奇哪!”

既然是谈关乎民生的正事,顾长风就晓得怎么回答:“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五行之沴,地气为之也。水不润下,火不炎上,木不曲直,金不从革,稼穑不成,谓之失性。失性则灾异生。将军所问之蝗灾,即属水失其性。”

玉旒云点点头,又问:“那么水何故失其性?”

顾长风看了她一眼,道:“《五行传》曰:‘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

玉旒云皱起了眉头:“照这样说,凡遇灾异,只要祭祀求神就能解决,还要你们这些朝廷大臣做什么?”

顾长风一愕,面上露上一丝笑意,道:“本来以五行论灾异,是史家之笔。而后世数术之士兴,而为灾异之学者务极其说,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物,曰五行之属。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余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鳞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说尤为委曲繁密——说穿了是一句话,强词夺理。”

这下玉旒云也忍不住笑了。

顾长风又接着道:“只是,王者之有天下,应顺天地以治人,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反之,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

“这说法就不是强词夺理?”玉旒云不解。

“将军请听顾某说完。”顾长风合上书册,“天人相感,不是字面的解释。这所谓的‘天’,是‘道’,乃是人力所不可违抗。将军试想,大青河发源于雪山,自西向东而入海,将军能使她逆流吗?”

玉旒云想了想,道:“虽不可逆流,但史上曾有记载,在攻打紫印关的时候,□□皇帝在大青河上筑起一道水坝,使……”

“使冀州段河水逆流,将军好记性。”顾长风打断,“可逆流的结果是什么呢?紫印关攻下了,但冀州被水所淹,葬身洪水的百姓不计其数。河畔的叠翠山山体下滑,洪水由隘口处流出,又淹没了魏州。更加,大青河从此改了道,几乎年年在冀州段和魏州段泛滥,朝廷每年都要征发大量民夫修筑堤防,耗费人力、财力无数。”

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素来只关心用兵的他们,从没有想到紫印关之战的后果。

“今日将军来问蝗灾,也是同样的道理。”顾长风又取出了一册书,乃是一本樾国的图志。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玉旒云和石梦泉看:“南方七郡在大青河畔,□□皇帝立国之初只有三郡,是大片的草场,北部边缘为森林。后来□□皇帝奖励农耕,那里的百姓就弃牧而农,并且砍伐焚烧森林作为田地。森林中原有百鸟,鸟可食虫,是蝗蝻天敌。□□时虽然年年有蝗灾发生,但因森林尚存,故不足为害。如今森林已毁坏殆尽,鸟兽迁居他处,蝗蝻怎不肆虐?”

玉旒云盯着那地图,道:“这西部临近东京的地方,不是还有树林么?”

“本来是有。”顾长风道,“只是今年以来,造攻城车、云梯车等物,已经都砍去了。据古籍记载,蝗虫喜爱在草木毁坏,人迹罕至的河滩、湖沼荒地、山坡岗丘的荒野产卵及为巢穴。我军连月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给蝗虫开辟了大片领地。且森林毁坏后,雨水多减少,今年一旦大旱,蝗灾决难避免。”

石梦泉赶忙问道:“倘若发了蝗灾,顾大人可有良策治蝗么?”

顾长风叹口气:“前朝皇帝曾遣使者捕蝗,民捕蝗诣吏,以石斗受钱。只是,蝗蝻之来何止百万?人只双手,顾此失彼,稼穑难免要被毁损。故依我之浅见,根本之法是要铲除蝗卵,以绝后患。”

“这要如何?”

“趁蝗卵尚未孵化之时,水淹、火烧,皆可。”顾长风回答,“冬季是消除蝗卵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为什么正月里我就一直不停地递条陈,希望朝廷能晓谕南方七郡总督,发动百姓灭蝗。可惜……”

“已经错过了时间,可惜也没用。”玉旒云道,“现在要如何灭蝗?”

“现在需要人工去田间地头捕捉。”顾长风道,“这需要发动大量的人力,所以……其实昨天顾某冒死闯上无极殿的庆功宴,除了希望能将灾异之事上达天听之外,也希望能让各位将军考虑放士兵解甲归田。六月治蝗,七、八月又是治水时节,九月、十月秋收和运粮,到冬季需再灭一次蝗卵——如果有兵士相助,一定能完成任务,丰收有望。”他说到这里,看着玉旒云,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否会和其他的武夫有所不同。

玉旒云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考虑顾长风的提议,良久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种地捉虫关军队什么事?楚国月前已经敢在落雁谷袭击我军,现在肯定在商议如何进犯我国。如此紧要关头,你竟然想要士兵解甲半年?简直是笑话!”

别说顾长风没料到玉旒云会突然翻脸,连石梦泉都没有想到。

不过顾长风是出了名的硬脖子,登时也冷笑道:“将军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两者岂可割裂?难道将军攻城略地不是户部在提供粮草?这时倒要计较!蝗虫不治,天下民不聊生,将军再攻下多少城池,和占领沙漠又有什么区别?”

“哼!”玉旒云板着脸,“你不用跟我耍嘴皮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你,是要你尽快地把事情彻底解决。你解决不了,那就是你失职。”

“治蝗如治水,要长治、久治,非三年五载不能见成效。”顾长风把桌子一拍,“岂是你们武夫所想的,一道命令就什么都能解决?如果现在没有士兵下田灭蝗,将军明年必然没有粮草远征。”

“现在国库里不是有存粮么?”玉旒云道,“不如我立刻发兵楚国,再南取西瑶,届时天江以南的鱼米之乡尽为樾国之地,南方七郡又算得什么?”

“哼。”顾长风轻蔑地一笑,“楚国三千万黎民妻离子散,西瑶一千万黔首流离失所,将军做出这样大的功德来,自然不在乎南方七郡化为白地!顾某还要去烧烧香,给自己积点阴德,没空陪将军闲聊军务大事了,将军请吧!”

他摆出送客之姿,玉旒云怒气满面,自然也不想留下,袖子一甩,便大步走出门去,边走还边嚷嚷:“可恶之极!可恶之极!不摘掉你的乌纱帽,我玉旒云三个字也可以倒过来写了!”

石梦泉微微叹气,心中觉得顾长风说的甚是有理——看到一个人直言敢谏,总是能够多加赞赏的,可临到直谏自己时,便是玉旒云——或者不如说,尤其是玉旒云——也暴跳如雷。

“玉将军……”想起她说过,自己的职责就是在她身边提醒她,免得她掉进陷阱,于是哪怕再惹她生气,他也一定要把话说出来。

不过玉旒云却走得飞快,让他一直跟后疾追。直转到一条小巷子里,才停住。这时,玉旒云转过身来,方才的满脸怒气竟然无影无踪,只有狡黠的笑容和得意之色。

“将军,你……”

“梦泉,连你也被骗过了么?”玉旒云笑道,“那我这一次想不成功都难了。”

石梦泉怔怔望着她,云里雾里。

玉旒云道:“明日,我执意远征的消息就会传遍朝堂,再过不出三日,街头巷尾必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时候管他是哪国派来的探子,都要屁滚尿流地回国报讯,关城死守,这能省去我多少麻烦!”

“啊……”石梦泉呆住。

“怎么?”玉旒云笑望着他,“你以为我真的昏了头,特别想来劝我的?”

不能否认,石梦泉点了点头。

“你这家伙!”玉旒云笑着在小巷的砖墙上拍了拍,神色就变得凝重了:“十五年了,我的确不想再等,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不利我——其实昨夜宴会之后,我在书房里看了一夜书,全是和蝗灾有关的,历代因蝗蝻而造成饥民起义,不计其数。假若今年真如顾长风所说既旱且蝗,咱们在前方打仗,即便粮草充裕,士兵知道家乡被毁,又哪有心思拼杀?一旦哗变,咱们可真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如此。”石梦泉有些羞愧,又有些骄傲,“所以你决定让士兵还乡。可又怕细作将消息传出去,就故意来找顾大人吵一架?”

玉旒云点点头。

“那明日到朝会上吵,岂不是更好?”石梦泉道,“你昨夜看了一夜的蝗虫,今天又听顾大人叨念了一下午的蝗虫……”

“你还怕我变成蝗虫不成?”玉旒云打趣道,“其实我专门跑来,就是要瞧瞧顾长风除了敢言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本事。如今一看,他简直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将军是想让他为我所用?”石梦泉道,“但将军方才同他那样争执,恐怕……”

“朝中上下都叫他得罪光了。”玉旒云道,“他只求所言所行无愧于天地,却不知他的脾气使他的绝妙主意无人愿听。假若咱们给他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玉旒云卖个关子,又自己给出谜底:“梦泉,这事就交给你。咱们一□□脸,一唱白脸。你尽快私下里和顾长风见一面,告诉他我执意远征,你却可以使你麾下的兵士开赴南方七郡灭蝗……”

“我麾下哪儿有士兵?”石梦泉不解。

“你也是将军了呀!”玉旒云道,“我的部下不就是你的部下——再说,咱们还收编了赵临川的余部呢!”

“我才当了一天将军,还没习惯呢。”石梦泉笑笑,“那么,是要让这三万人全数解甲归田么?”

“万万不能。”玉旒云道,“南方楚国,其南又有西瑶,北边有蛮族,东面还有剩下半条命的郑国——没有一个不在转鬼心思的。若是远征大军齐齐还乡,被细作瞧出破绽,难保这些国家不联合起来进攻咱们。到时交锋起来,难道靠刘子飞、吕异和司徒蒙这些酒囊饭袋?”

“刘将军和吕将军似乎很想到原来铴国的地盘上去做总督呢。”石梦泉道,“不知他们如果到了地方上,会不会组织屯田?”

“哼,你以为他们是观音菩萨?”玉旒云冷笑,又说回正题,“你看看我们那三万人的籍贯,凡是原籍南方的,就跟你走。也不只限于南方七郡,只要靠近的都可以。带个一万多人,就足够了。我会跟兵部说,是我放他们回乡探亲。到秋收之后,你们再回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石梦泉想,又问:“那冬季灭蝗卵的事要怎么处理?”

玉旒云微微皱了皱眉:“这的确叫人头疼。不灭,则明年又多一项后顾之忧;灭,士兵放假久了,各国探子难免要看破玄虚,况且……”她顿了顿,忽然念了两句诗:“大凡万事悉如此,祸当早绝防其微。蝇头出土不急捕,羽翼已就功难施。”

石梦泉听着有些耳熟,想起方才在顾长风家里的某本治蝗的书籍里看到过这诗,意思大约是劝人及早铲除蝗虫卵。

而玉旒云吟罢,却道:“与楚国之战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一战失利,士气低落,如果今年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来年便真的‘只惊群飞自天降,不究生子由山陂’了!”

那便难免要有第二个十五年的煎熬!石梦泉默默地捏着拳头。

“天……道……”玉旒云喃喃,“莫非真的不可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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