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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转过半边身子,有些好笑一般看着她:“可是人家不听你的,圣谕得太后同时钤印才能宣发,动不动拿身份压制你,你若不从就是不孝不法……”他发了一通牢骚,突然惊觉不应该在小宫女面前说那么多——虽然他打听过,她家人只是内务府小吏,与礼亲王那厢素无瓜葛,她进宫之后除了伺候过两任主子,也没有与其他宫人过从甚密的情形——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失言。
于是那刚刚还满是不平之色的脸,顿时又肃穆到黑沉,朝后面的迎枕一靠,盯视着李夕月说:“这些话,你听听就是了。”
李夕月并不蠢笨,他就是没那句话,仅凭这些牢骚的内容,仅凭他那警觉的神情,她就知道这些只能烂在肚子里——就如他撒在地上的规矩草,是用近乎赌气的方式,来宣示他才应该是皇帝。
李夕月说:“万岁爷放心,奴才贪玩记性不好,转脸就忘了,也没人去说。万岁爷也放宽心,您是皇帝,谁还能钳制您一辈子呢?”
皇帝笑了笑,笑容也是苦的:“你说得是,但是说得是和做得到是两码事。”
那只金蛉子适时叫了起来。皇帝说:“拿过来。”
李夕月把镂花螺钿匣子捧了过来,皇帝看着镂花的部分伸出两条丝线般细的触须,倒有些孩子气上来:“真有趣,从小功课排得满满的,还没玩过这些东西。”
“玩物丧志,万岁爷不玩也是好的。”
皇帝反问:“那你干嘛玩?”
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奴才又没啥志向。”
皇帝笑了笑,这次笑容不苦,所以李夕月也惊觉,他笑的时候真是朗风霁月的模样!
李夕月嚅嗫了一下,斗胆又说:“万岁爷不同,您得有志向。”
“不错,”皇帝又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心中怀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他开始读书,又是那本《资治通鉴》,读得很细,时不时用朱笔圈画批注,良久才注意到李夕月在旁边打哈欠,他问:“这就困了?”
李夕月说:“奴才就是个没出息的主,悬梁刺股这种,实在是做不到。”
皇帝又笑了笑:“看出来了。滚回去睡吧。”
李夕月顿时精神一振,点头就脆生生蹲安:“谢万岁爷,奴才叫外头伺候值夜的人来。”
皇帝俟她退出门,揭开一点帘子,正好看着她细腰袅娜的背影带着些欢跃,朝宫女的屋子而去。
耳边是金蛉子清脆的叫声,皇帝想着自己这近二十年的时光,记事起就天不亮被保母叫起来,去上书房念书时四周都是黑的,一天没有多会儿休息,一年也没几天放假,德宗皇帝在世时对子嗣严厉,他亲额涅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敢给他额外的爱。
他这么些年好像也没怎么注意过虫鸣,没注意过天上飞的鸽子,没注意过四时的花卉,只在窄小的养心殿和空旷的太和殿、乾清宫精致而无趣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心是枯槁的,当了皇帝也不觉得有什么快乐,唯一养一只海东青还得借口是“祖宗行围打猎的传统”,其他时候,得遵着嫡母的意见,得受那跋扈的礼亲王的气。所以一年都真笑不了几次。
但现在,静静地听虫鸣,突然觉得那仿佛也是一个新世界,活生生的、活泼泼的,他枯槁的心也慢慢注入了清泉似的,变得活生生的、活泼泼的。
他把保举吴唐的折子和反对吴唐的折子都带在了阁子里,就着亮晃晃的烛光,一份份细细地读,参照着他在帝王之书中读过的那些例子,参照着他这三年亲政以来的体会,他毅然提起朱笔,在保举折子上写他的驳斥:
“该大臣在安徽任上风评似有不佳,朝廷既深加体曲,必应先观其效,再察其志,方能定夺。两江膏腴,又兼为江淮要塞,协饷重镇,举荐非仅不避亲仇,亦宜应堪负委任。着各部再议,不得敷衍塞责。”
朱墨鲜艳得夺目,皇帝写时酣畅淋漓,写完不免发怔。这番驳斥的旨意交部,想必会酿出风波。不仅仅是一个大员的任免,还因着自己等于向把持朝政的议政王礼亲王亮出了底线,礼亲王若继续跋扈做主,便是两虎相争的局面。
朝堂上要有好戏看了!
但身处其中却不是看戏那么简单,意味着自己这个皇帝要试着亲持权柄,狂风暴雨将向着自己而来。
皇帝昝宁在“瞿瞿”的虫鸣中慢慢地吹干了朱墨,合起了奏折,唤内奏事处的小太监把奏折送走,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躺到了斋室的床上。
值夜的小太监悄无声息进来,检点了烛火,关闭了门户,铺开守夜的毡毯,倚着墙边打盹儿。
突然,听见皇帝在说梦话,而且说得清清楚楚:“心中怀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小太监困意全无,竖起耳朵分辨了一会儿,见皇帝没再说什么,才确定是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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