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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酬知己(1)

天授三十七年,世宗皇帝驾崩,传位皇五子。新帝继位次年改元,依照一贯旧例,当有一场恩科。

顾九识那一年只有十六岁,他的恩师兼准岳父云既山认为他已经有了与天下英雄一试短长的资质,将他放回了京城,令他下场。

临行的时候,又给他布置了满篇的作业:“倘若落了第,仍要拿回来向我交代的。”

顾九识彼时还未弱冠,已经是名满凌州的少年俊彦,就是再萧疏超逸,心里也难免有些不服气的念头:您怎么这样的不相信我?

这话他是不敢说出来的。

他的准岳父虽然是当世名儒,脾性却很有些暴烈,正因为这几年里十分的看重他,才使得他屋檐底下那口每每受罚才派上用场的蘸墨大水缸里,添过了不知道多少轮的水。

他站在地当中,长身玉立,隽雅翩翩,宁声应了句“是”。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盆,茶汤滚沸,溢出蓬勃的香气。案头堆了小山一样高的书卷和纸页,云既山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头,穿了件靛青的细棉布道袍,沉香色的木屐,并不浓密的头发在头顶疏落地挽了个纂儿,姿态如前朝的名士一般落拓,目光却犀利,落在他身上,几乎轻易照透他心里的念头。

后来世人都称赞顾九识有一身七情不上面的养气功夫。

罕有人知道他这一身内敛蕴养的最初,是因为恩师一双如炬法眼太过凌厉,一不小心就要被他看穿心思,进而引来一轮苦不堪言又恰到好处的加课。

——而当世少有的知情人里,却就包括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妹。

如今是他的未婚妻了。

他到后院去向师母和师妹辞行的时候,师母也已经知道了他要回京的消息,再三叮嘱过了,又叫了跟他的长随进来交代琐事。

小师妹云弗就在一旁,从他进了门,一双眼就随着他转动,一点都没有错开过。

她今年是本命年,双鬟上的头绳、玉坠上的络子,都用了大红色,配上她一双灵动明媚的杏眼,像张能说会动的仙人童子画。

顾九识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鬟儿。

他是天授二十二年,甲寅年生人,从七岁上就被送到云家来,当时云弗不过两、三岁,咿咿呀呀学舌的年纪,被母亲抱在怀里,伸出小小的手来牵顾九识襟上的璎珞,含含混混地喊他“蝈蝈”,一双水葡萄似的眼清透又明亮,看得人心都跟着化成了一滩水。

云梦与帝都相去两千里,云既山初时还怕他恋家思乡,到后来见他心胸阔达、在读书上又实在有天分,索性只有年下才放他回京——还是因为他是长子,元夕必要在家祭祖的缘故。

云既山的夫人出身扬州桑氏,“百代声名,维扬维桑”,桑夫人家世、才学都逸于世人,性情却十分温柔和善,待退思书院的学子都关怀备至,何况是这样一个才小小年岁,又是世交子弟,寄住在她家里、跟着她丈夫读书的小少年郎。

顾九识在云家住了八、九年,同云家的儿子也相差不离。

云弗小时候活泼跳脱,寻常三、四个奶嬷嬷都跟不上她的精力,偏偏就喜欢粘着顾九识,粉糯糯晶莹剔透的一个小团子,摇摇晃晃地跟在顾九识身后,在他读书的时候扶着案边站着——她那时只好有矮案那么高,要踮起脚来才能看到他摊在桌上的书,小小声地跟着念:“这个字我认得。”

顾九识啼笑皆非,看她跷着一双小脚,虎头鞋尖上的黑珍珠虎眼一颤一颤没半刻稳重,生怕她一个站不稳磕在了书桌实木的棱边上,索性把她捞在怀里。

这一页《劝学篇》写着“鱼枯生蠹”,他故意指着那个笔画繁复的“蠹”字,问她:“这个你也认得?”

小娃娃却“咯咯”地笑起来,大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爹爹说国子监祭酒是个蠹儒……”

国子监祭酒陈懿,是天授二十一年癸丑科的副考官,因为某篇应试文中一处颇有争议的典故与他意见相左,将这封位列一甲的试卷黜落到了二甲。

这封被黜落的试卷的主人,就是在放榜后径自返乡接掌书院,从此一生未仕的云既山。

这段轶事,随着陈懿后来十余年未有升迁,云既山却在江南声名鹊起,而传遍了天下士林。

顾九识不由得扶额。

老师一向是个臧否天下人物的狂士,又与陈懿有些宿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全然不至惊讶。

——可是这话怎么就在小娃娃面前说了去,而这个古灵精怪的娃娃,才这样小小的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年纪,竟能把这样复杂的一句话都记住了。

他从前怕云弗这样跟着他难免磕磕碰碰受了伤,后来却生怕云弗到别处去也随意地说出这些话来,也怕她这样的聪慧,到别处去学来更多奇奇怪怪的字眼,索性不如带在自己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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