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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远在一号房的不听先生睁开了双眼,他盘着腿坐在蒲团上,囔囔自语:“终于来了。”
守在门外拍蚊子的其他妖怪邻居们一听就来精神,忙问道:“先生听到了啥?”
不听先生的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偏生让人听出了悲凉之意,“原初殿下和人族先知此行的目的。”
不听先生早在许砳砳意外掉进终南洞的那一天起,甚至是早在百年之前,凤皇拼尽全力将原初殿下自我封印的石蛋保存在九天河泉眼里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写好了结局,只不过在一切揭开帷幕之前,他窥破天机,却不能道破天机。
——“人族先知现世之时,万耀殿主于混沌之中睁开双眼”。
只有人族能够靠近九天河泉眼。
只有人族先知能够安然无恙地通过妖怪腹地。
但人族先知只有杀死万耀殿的不死之神,才能重返“人间”。
而殿下虽身为妖界大陆的至高神祇,只手可遮天,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却唯独护不住一个人族先知。
每一步都是无解的死局。
妖怪邻居们争先恐后地追问道:“是什么?”
不听先生低声说道:“人族先知都有一个共同目标……”
妖怪邻居们瞬间都联想到什么,全场一静。
不听先生的声音很轻很低,每一个字却都击打在人心上:“杀死不死之神。”
良久。
在场资历最浅铁憨憨的黑熊精才瓮声瓮气地说:“但是吾王……殿下可是不死之神,是杀不死的。”
“杀死不死之神”,这句传言本来就是悖论。
与此同时,远在万耀殿里的城主之女,“她”倚在百花窗台上,托着下巴,遥望夜色轻声呢喃:“天道无情,却偏爱你……”
-
而今,这位不死之神把屠龙刀和斩魔剑递给许砳砳,灿金的眼瞳平静无波地看着许砳砳。
许砳砳只觉得嗓子眼有东西堵住了。无声的压迫如同潮水一般裹住他的口鼻,他终于承受不住这缄默无言的刑罚,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急于离开原初的身边,甚至不管两人手上绑着的绷带已然松松垮垮,随时都有被挣开的风险。
许砳砳此时甚至想解开这条白绷带,让原初被妖界的法则强行遣送回万耀殿,若他掉进妖怪世界是因,生死由命是果,那这因果也不该由原初来做出牺牲。
而且,而且只要许砳砳还勉强苟活于世,就不会再有无辜的人被选送到妖界。
许砳砳只觉得脑门发热,无数个自我开脱的念头都通通涌了上来。
他想逃离,可他的手被抓住了。
冰凉的触感顺着他腕上的脉络蔓延全身,他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慌张又匆忙地回过头,对上原初的双眼。
许砳砳直到这时才发现,原初眼神纯真,一向不习惯居于“人”下,会对许砳砳说“我坐在后面就比你矮了,我不喜欢”的他,仰起脸看着许砳砳,暖黄色的火光为原初雪白的脸庞涂上一层粉霜,他越发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儿,目光真诚,引颈受戮。
许砳砳被迫接过了屠龙刀和斩魔剑。
由刀剑村特制的冷兵器,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丝丝寒光。纵观这妖界大陆,只有人族先知手握这对兵器,才能割开万耀殿殿下的肉身,使其受创。
许砳砳觉得这对刀剑有如千万斤重,他撒开手把刀剑弃在了一旁,金属材质落在地上的动静很大,一阵“哗啦”响。
许砳砳低下头看着原初,语气生硬地说:“我答应过你,不仅要带你离开万耀殿走一遭,我还会帮你恢复初初的记忆,可是我还没有带你走过初初走过的所有路,还没有带你看过初初看过的所有风景,初初封锁记忆的钥匙是接吻,可我很抗拒……”
原初默默地听他说,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他眸光闪烁,说:“我知道。”
他知道许砳砳一直都透过他的皮囊,在看着另一个“他”。
正如现在,许砳砳不杀他,却只是舍不得“他”。
至于原初自己,他其实很迷茫,他被许砳砳用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分割出他和“他”两个个体。
所以当他在万耀殿初次尝到亲吻的滋味的时候,当他在刀剑村感受到了一夜寂寞的时候,当他在不夜城懵懂地体会到嫉妒的时候,以及,他此时对许砳砳隐隐有些贪恋的时候……
他不确定这些情绪是不是他享有的,他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有,也不知道自己配不配有。
但他知道,许砳砳不会“要”的。
而这些撕裂的情绪,都让原初第一次产生“迷茫”的感觉。这也是他第一次拥有七宗罪以外的情绪。
原初安安静静地仰着头看着许砳砳。
许砳砳的长相在人族中或许很出众,桃花眼,眼下痣,可在原初的眼里也只是普普通通,可他就是觉得顺眼,总忍不住再多看两眼。
原初本想临别要乞讨一个吻的,以他银发金瞳的模样。但他一对上许砳砳的眼睛时,便只是说道:“‘他’刻在我灵魂深处的烙印,是要我送你回家。”
许砳砳因这句话而心里发酸。
他转身默默地拿着枝杈,胡乱拨开壁炉里的柴火,火堆里只剩小簇明灭不定的火星,许砳砳的半边脸笼罩着阴影,他对原初说:“明早再说吧,毕竟晨钟暮鼓也是终南洞例行日常的特色安排。”
不等原初回答,许砳砳就拖着他并排躺在了一张床上。
许砳砳转过头,用后脑勺背对着他。
黑暗中,一个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另一个睁着眼睛盯着地板。
夜半子时,许砳砳闭着眼渐渐睡了过去。
丑时鸡鸣,黑暗之中有个影子影影绰绰。原初坐起来,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看着许砳砳的睡颜。
原初这一路都在思考着,他对许砳砳的原始本能是什么。
毫无疑问,原初原本就是一个暴君,无论是放任自流还是生杀予夺,全在原初的一时兴起和一念之间。
他也本该是一个暴君。
万耀殿之主不悲不喜,妖界万物在他的眼中没有差别,这本就是最大的无情。
天道无情。
可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许砳砳却有所不同。
肆意妄为的天性及本能让原初产生破坏欲,囚禁,压迫以及毁灭,是他内心叫嚣的欲念。
可由“初初”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执念,却胁迫他不能伤及许砳砳一分一毫。
两股意念不断冲撞,内心的躁动被撕裂又还原,如此反反又复复。
这种感觉,既陌生,且新奇,又不断催生原初产生强烈的破怪欲。所以在不夜城的时候,原初当着许砳砳的面绞杀了那只小白玉鼠精,他借小白玉鼠精来发泄嫉妒和贪欲混合而成的破坏欲。
这也是他第一次需要倚靠其他途径来发泄杀欲。
他想挣脱这种脱力的迷茫感,想要破坏“许砳砳”的念头也如影随形,就如同他一心想要好好地守护他。
可在这夜色如水的深夜,他懵懵懂懂地想通了另外一件事情,他当时故意杀死小白玉鼠,除了发泄杀欲外,他其实,是想要许砳砳能骂他制止他,他想要许砳砳能对他袒露更多的情绪。
原初也曾有过一个疑惑,究竟是小白玉鼠精引起他的嫉妒多一点,还是许砳砳纵容小白玉鼠精扶着的行为引起他的愤怒更多一点,可归根究底,原初发现,他最嫉妒的根源是他“自己”。
为什么他即是“初初”,却又不是初初。
为什么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来替初初完成“送他回家”的目的。
初初独享了许砳砳的陪伴,而他只参与了别离。
他的存在只为了离别。
原初慢慢俯下身,他轻轻地躺在许砳砳的身边,握着许砳砳的手,靠着许砳砳的肩。
许砳砳不想现在杀死他的原因,是因为许砳砳还没有帮他恢复初初的记忆。
可是,原初早已经“恢复”初初的记忆了,或许初初确实把记忆封印在“一个吻”里面,但是万耀殿的那一吻已经触发了原初的记忆,钥匙已经转动了开关,之后在刀剑村,不夜城,终南洞,原初在特定情景中,都已经自动解开了初初的记忆。
原初没说,因为他舍不得。
……
许砳砳在睡梦中并不安稳,他频频做梦,一个又一个的梦中梦让他无法逃离。
许砳砳在凌晨五点多,猛地惊醒了过来,大脑昏沉,还伴随着阵痛,他被惊出一身冷汗,悲从中来,可却又无法言说。
许砳砳动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左臂一阵发麻,他想抬起手臂动一动,却意外地发现他左肩沉甸甸的。
许砳砳侧过脸去,借着窗外微凉的曦光,他看见原初枕在他的肩上,如果不是原初那头耀眼的银发,许砳砳乍一看见有一个身影蜷缩着身子躺在他的身边,他都不敢轻易猜出这会是原初。
……这个举动,更是初初。
许砳砳试探性地轻声唤道:“……原初?”
许砳砳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
许砳砳皱了皱眉,原初和初初平时都是不需要睡眠的,没道理叫了却没反应。
许砳砳抬起肩膀晃了晃他,右手也碰了碰原初的头发。他的右手刚从温热的被窝里伸出来,一碰到原初冰凉的脸颊还忍不住缩了一下手,而真正让许砳砳当场怔住的是,他在原初的脸颊上摸到了冷冰冰的湿意。
许砳砳已经顾不上许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摇晃着原初的身体。
如果他没有记错,不管是原初还是初初,他们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永远不会流眼泪。
许砳砳生怕原初出了什么意外,好在原初清醒了过来。
许砳砳在昏暗的微光中看清了原初的脸,这张终年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呈现出一副泫然欲泣和患得患失的模样。
许砳砳抿着唇问:“你怎么了?”
原初怅然若失地紧紧抓住了许砳砳的手。
原初低垂着头,他的脸又埋进了黑暗中。
许砳砳看到原初这反常的反应,哑然地张了张嘴,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不只一次想要说出这句话:“……是你吗?”
“初初”二字刚被许砳砳说出口,他的左手就被一股蛮力发狠地攥住了。
“不要叫这个名字。”
随即,壁炉里的干柴自动蹿起一捧明火,将这屋子照得格外亮堂。许砳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待适应了光亮,他也重新看清了原初的脸庞。
精致的眉眼和无可挑剔的轮廓,他依旧是那无悲无喜的模样,只是右眼底下,还挂着一道湿漉漉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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