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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
螺旋桨卷起了强劲的气流,巨大的轰鸣声中,指挥员的命令振聋发聩。雷震东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老三,跟在前一位队员的后头跳了下去。老三唇角撇了下,代替了冷哼的不屑,跟着跃出机舱。
碧空如洗,朵朵伞花绽放在五月的阳光下。直升机的轰鸣拉起操纵棒,伞包打开,雷震东的伞绳却出现了扭劲现象。这在跳伞中太常见了,只要跟着旋转回过劲就行。雷震东沉下心,小心跟着旋转。
可是伞的下降速度跟方向受到了风的影响,“砰”的一声,他只觉得伞身一沉,两人的主伞缠绕到了一起,老三的腿悬挂在他面前。
雷震东陷入了黑暗之中,伞身包裹着他,细细的伞绳锋利如刀,在下降速度的加持下,凶狠地割着他的脖子。
“飞伞,老三,你他妈赶紧飞伞。”只要拉动手柄,飞掉出事的主伞,备用伞就会自动打开,把人带起来。
“飞你妈比的伞,断头鬼,我来!”老三没丢下他,自己扯着伞绳子。那五秒的时间漫长得跟定格了一样。雷震东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都觉得当时绝对不止五秒钟。
“刷”的一声,伞身抽了出去。雷震东的脖子终于解放了。“拉右!”本能促使他按照老三的指挥拉动了右棒。两伞分开,雷震东安全了。可是老三的降落伞绳子缠到了一边的伞顶上,另一边的绳子挂住了他的腿。
“飞伞啊,飞伞!”雷震东大声吼叫,发了疯似的用力拉操纵带,拼命想要追下去。
然而老三的腿还被绳子纠缠,备用伞迟迟不开。距离地面只有两百米了,雷震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颗炮弹一样直直往下坠落。
“老三!”他撕心裂肺地吼着,眼眶边一阵锐利的疼痛。
蘑菇云绽放开来,副伞终于开了。他们先后平安抵达地面。
“去!”老三一把推开了扑上去想要拥抱他的雷震东,“滚!老子可没打算死。以为跟你似的,孤家寡人死了就死了。老子可是有老婆的人,我老婆还等着我退伍呢。”
……
“好!”
营地里沸反盈天,欣赏文艺汇演的官兵们齐声喝彩。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雷震东的巴掌都快拍烂了,撞了撞老三的肩膀,“这回来慰问的绝对是条顺盘靓,电动马达臀啊。”
老三兴趣缺缺的,被雷震东拉去看了慰问演出,半点儿激动的意思都没有,回营房后还丝毫不掩饰嫌弃:“就这样的也叫条顺盘靓?可怜天见的,雷子,你这是没见过什么正儿八经的妞儿吧。”
“得了吧你!说的跟你多阅尽千帆一样。”还不到二十岁的雷震东涨红了脸,简直要气急败坏。
老三嗤之以鼻:“这还需要阅尽千帆啊?宁吃鲜桃一颗不吃烂杏一筐,懂不懂?瞧你那没见识的德性。来,过来,让你看一眼你嫂子,就知道什么是好赖了。”他得意洋洋地摸出了一张小纸片。
雷震东看着大头贴目瞪口呆,张着嘴巴都结巴了:“这……你是怎么带进来的?不是不让带私人物品吗?”
“就你废话多!”老三跟做贼似的,赶紧将大头贴收了起来。雷震东只来得及看清楚了一张安静的脸。是的,是安静。比起旁边搂着她肩膀男孩脸上肆无忌惮的笑容,穿着白色圆领衫的女孩安静的就像他们营地旁终年不化的雪。
“看到了吧,这才是好的,别老这么傻不愣登的,没见过世面。”老三宝贝兮兮地重新收好了大头贴,得意得活像是打赢了的公鸡。
雷震东看的一阵不爽,忍不住又抬杠:“得了吧,就跟你吹的那样。人家上的是名牌大学,还毕业了结婚呢。你就等着退伍被甩了吧。”
“你知道个屁!”老三嗤之以鼻,又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她是我的,她只有我!”
……
“轰——”
红亮的火苗蹿起,伴随着刺鼻的浓烟。窸窸窣窣的沙石坠落声中,房子的承重墙剧烈地抖动了起来。粗壮的黑色罐子仿佛是一个个竖立的墓碑,不怀好意地看着被围困其中的年轻人。灼热的气浪从门口涌入,唯一的逃生通道已经被烈焰浓烟挡住。
“你先下去。”老三眼睛猩红,推着雷震东往窗户边上走。水带成了临时逃生工具,他们将消防水带一头绑在铁架子上,另一头绑在了雷震东的腰背间。
“抓紧了,你他妈的别手滑。”老三拉着水带慢慢放雷震东下去。
雷震东冲老三吼:“你悠着,马上下来。”
话音刚落,他惊恐地看着原本固定在墙边的铁架子砸到了老三的后背上,鲜亮的火苗卷席着乌黑的浓烟,瞬间吞噬了老三。
“老三!下来!”雷震东嘶吼,拼命地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兄弟。
老三的一条胳膊软软的挂在了肩膀上,铁架子砸断了他的骨头。他的腰部以下都卡死在铁架子跟窗户之间。热浪与火焰成了最好的看守。
“你他妈的给我撑住,撑住!”雷震东眼睛里头全是泪,他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急的,“你他妈的马上就退伍了!你不是去跟你老婆商量过了结婚的事吗?你他妈的想让她守寡啊!”
“没了。”老三龇牙咧嘴的,脸上扭曲出了个古怪的笑,“你没错,她不要我了,她哪里会看上我。”
“那你就找个更好的!”雷震东吼着。
老三的回答被爆炸声掩盖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三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浪掀翻了,带着几根烧断了的铁棍一起从窗户掉了下去。雷震东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了为什么会将坠落的人形容成断了线的风筝。就那么直直的,掉到了水泥地上。
老三手里空空如也,他没有抓着消防水带。
……
雷震东从噩梦中惊醒,车子里头冷气开着,可他大汗淋漓。他喘着粗气,捏紧了手里头的牛皮纸信封,瞪着前面的烈士陵园。比起很多到现在还没有解密,家人只能拿一个牺牲证明的前辈,老三的结局算是好的了,他最终魂归故里。
烈士陵园地处城郊,周围郁郁苍苍全是翠柏青松。夕阳西下,雷震东想起了他们野外生存训练时,老三说过的话:“挂在天上有个□□用,变成鸭蛋黄吞进肚子里头才是真的。”
他摇下了车窗,清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与树叶的簌簌声,仿佛老三还在他身边,对着天地眉飞色舞,仿佛日月都能踩在脚下。再举目,已经只剩下一方冷冷清清的墓碑。
除了每年清明节前后,各个学校组织扫墓祭祀爱国主义教育,烈士陵园人迹罕至。雷震东带了瓶白酒,拎着一袋子水果往陵园走。墓碑都是按照牺牲年份排的,老三的碑在最边上。后来不知道是没人因公牺牲了,还是觉得不能轻易送进烈士陵园受全市人民的瞻仰,再无新碑。
墓碑前冷冷清清,但周围也干干净净。这里的管理员打扫得十分勤快,放眼望去,没有垃圾遗留。他拧开酒瓶盖子,在墓碑前浇了一道:“老三,哥哥来看你了。”
按照年龄排,他在兄弟们当中排行第二。可老三根本不服气,一直想要挑战他的权威。为着这个,他俩没少明里暗里较劲。
雷震东嘴里头嚼着花生米,喝了一口酒,在六月的夕阳下眯着眼睛絮絮叨叨:“咱妈的情况就这样,还是虚,只能慢慢调理着。房子拆迁的事儿不麻烦,我再贴点钱,给咱妈换个大点儿通透点的三室套。赵勇他们先前来看过你了吧,除了发福了秃顶了长残了以外,也没啥变化。我……我也挺好的。”
一小瓶白酒慢慢地见了底,花生米被他吃光了,他又伸手拿供奉的水果:“行了,就是意思意思,你闻个味儿就好,反正你也吃不到。我吃了,别浪费。”
“你这人还真够不见外的。”斜阳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一个三十多岁的走到了雷震东边上。他凸出的啤酒肚让他下蹲有些困难,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摆出了祭品——一碟子卤猪耳朵,一碟子猪头肉,还有一碟子牛肉干,很有主人自觉性地开口,“你是部队出来的吧,少阳的战友?雷子?”
雷震东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他朋友?”
“嗐,从小一块儿瞎混的呗。这要真正儿八经算起来,我算是他小弟吧。”男人笑了起来,半点儿祭祀故友的悲戚也没,“好歹也是他生日,过来看看他。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个个都成家立业结婚生孩子了,这小子在地底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时候还天天吹牛,他随他妈少数民族,能生两个。现在都叉开来鼓励生二胎了,他小子却没了。”
雷震东在这一瞬间无比的脆弱,他急需有个人跟他一起缅怀逝去的兄弟。男人絮叨了两句急着回家做夜市生意时,雷震东将自己的车钥匙递给了这个叫大军的男人:“劳驾,我喝了酒。”
大军摇头,这时候雷震东才发现他的脚有些跛。他不好意思道:“年轻时候不懂事,被人砍到了筋。幸亏少阳帮我挡了一下,不然就直接瘸了。”
他看到雷震东的车时又改了主意要车钥匙,对着车子吹口哨。车子跟美女一样,对男人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他兴致勃勃地绕着走了一圈,然后点头:“以前少阳一直想有这样一辆车。”
十几年前,小城里头的交通工具主流还是自行车。他们也是在旧杂志上翻看车子广告。雷震东无比渴望知道更多关于老三的事情,追着问:“他就这么喜欢这车?”
大军开起车来跟他的名字一样,大军压境。他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点头:“是啊,这车看着大气,里头空间大,老婆孩子都能伸展得开。阳哥那家伙,成天心心念念地娶老婆生孩子呢。最后也是打光棍走的。我跟我老婆商量了,把我家小的那个丫头记在了阳哥名下,将来也有人给他烧纸钱。”
车子停了,从烈士陵园到回家,大军愣是只花了十分钟的功夫。大军家临街,周围全是老房子,外头延伸出来搭着的凉棚成了夜市大排档的集聚地。此刻太阳落了山,但暑热依旧,还不到人头攒动的时候。
“你个王八蛋,不是说去看阳哥的吗?你被4s店哪个小妖精给忽悠的,买的车子?”一位三十来岁的矮胖女人一把拽住了下车的大军,恶狠狠地喊,“赶紧给我退回去!韵韵马上小升初,小佳又快上小学了,你敢烧钱试试?有辆车子开就不错了!”
大军被她揪耳朵,疼得嗷嗷叫,嘴上骂着:“你个泼妇,朋友的车,朋友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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