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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

初夏,微热。蝉鸣声若隐若现,藏在随风哗哗而响的树叶底下。

附近是居民区,有小孩在二楼弹钢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揿下琴键,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蝉鸣也有气无力地叫着。

正是下午,整个世界都懒洋洋地,瘫软成泥,不复雄心壮志。

家入硝子靠着电线杆,抽着烟。烟气缭绕,云雾弥漫,遮掩住了她的表情。身边的白辞立着,提醒道:“硝子姐姐,你已经成功戒烟几年了,何必再抽。”

硝子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道:“当我提前上香,可以了吗?”

家入硝子平时言语顶多凉薄,但绝对不刻薄。而且,作为学校之宝的她,鲜少出学校办公。这一次,却还是出了校门。

只为了她与五条悟过去共同的旧友——夏油杰。

在九年前,夏油杰是咒术高专的学生,与五条悟家入硝子同班。

一小时前,诅咒师夏油杰在高专发动袭击,被一年级学生乙骨忧太所败,重伤逃亡。

九年前与一小时前,隔着无数日月,已是指间流沙,数不清。从咒术师堕落到诅咒师,更是千丝万缕的前情,再无人能说清。

现在,抛却咒术师与诅咒师的对立立场,家入硝子只是来为旧友夏油杰送行。

而对着重伤的夏油杰最后一击的,那个行刑人,则是五条悟。

命运弄人。

家入硝子狠狠闷了口烟,想起自己当年跟夏油杰躲着五条悟抽烟,头仰靠着电线杆,动也不想动。她懒懒地看了少年一样,“说到底,这是过去的孽缘。小鬼,你来这里干什么?”

“等五条哥。”白辞诚实地答道。

“听谁的命令等他?怎么,怕他狠不下心杀夏油杰?”家入硝子咬着烟,一撮烟灰如枯焦的雪,散落下去。

“听从我自己的心。”少年坚定地答道。

“自己的心……”家入硝子重复这几个字眼,头朝后仰,看着下午的日光,莫名觉得有点刺眼。

断断续续的琴声,连带着蝉声也时有时无,然后一声锐利的不合时宜的蝉叫,一声比一声汹涌。像是双手砸向琴键,猛然奏出一曲高亢而悲怆的命运交响曲。

看着家入硝子陷入无语的模样,白辞想了想,坦白道:“硝子姐姐,我对夏油杰也有点印象。小时候,他给我买甜食还抱过我,那时候,我很喜欢他。”

“后来他成了不折不扣的坏人,你就不喜欢了吧?”家入硝子道,“不过他本来也不在乎。”

“不是的。”少年摇了摇头,表情认真道:“我更喜欢五条哥。喜欢与更喜欢,只能选更喜欢的那一个。我想,五条哥也是。

“他喜欢夏油杰,认定他是最好的朋友。但是,他也有更喜欢的东西值得坚持。”

“够了。”家入硝子摆了摆手,认定白辞是五条悟狂热粉,不跟他多说这些。

她取下嘴里咬着的烟,两指夹着,然后偏了偏头,不看白辞,只是说:“杰他今天这样……悟他必须出手。毕竟,他不光杀普通人叛逃堕落成诅咒师,作恶多端,还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杀了自己的父母。”

“啊这……”少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猛然间,家入硝子意识到不对,夹烟的那只手无名指勾起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然后又扭头看向白辞。

“其实,你不在乎这个吧?哪怕他们二人转换立场,换作是悟叛逃堕落成诅咒师,你也会跟随而去的吧,白辞?”

白辞微笑着,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了抬腕间手表,说道:“五分钟过去了。五条悟该从小巷出来了。”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前面一条小巷的出口。半分钟不到,五条悟从里面出来。手上沾着血。

明白他杀了夏油杰,家入硝子把手上的烟丢弃,高跟鞋狠狠碾下去,仿佛踩碎那些年三人的青春。她正要进小巷回收夏油杰的尸体,五条悟叫了她一声,然后道:“他已经死了。尸体就放任自然吧。”

家入硝子默然一刻,点头道号。上层的命令,她也不听了。

五条悟的脸转向白辞,少年叫了一声哥,便静静立着,没有多余的动作。少年没有戴墨镜,墨蓝的眼睛望着他,像是一片深邃的海。

五条悟眼上缠着绑带,他无言地扯下来,露出那双冰蓝的眼睛。低头,用白色的绷带缠绕在手上,遮住那些鲜红的血迹。

然后。

“走吧。”他头也不抬。

长腿一迈,转身而去,少年跟上。

一路上,二人沉默。白辞没有问五条悟要去哪,他不知道目的地也无所谓,只是跟着。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执着没有意义,五条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

他也许只是为了自己而跟随。白辞也分不清。

前面走着的五条悟停下来,前方的路口,三条岔路。

前方的三岔路口,立着一个倒车镜,平时方便车辆拐弯倒车等。而现在,凸出来的倒车镜,映出五条悟的身影,像一面哈哈镜一样,拉扯着他整个人。

整个人变得凸出去,不成人形。

五条悟清晰地看见,倒车镜凸起的镜子里,自己黑色的影子倒在道路上,一分为三。每一个影子拉得老长,三个黑影每个都拼命挣扎着往自己的那条道路上去,疯了似地想逃离他。

风哗哗吹着周遭的树叶,蝉鸣声起伏一片。

蝉歌如潮。

附近是居民区,有人家将老旧的电视搬出来,放在院子里,边看边乘凉。矮矮的围墙,根本拦不住高高的五条悟。

冰蓝的眼睛没了遮挡,所有的信息都在眼中增殖,爆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

而在这分秒产生又湮灭的信息之中,五条悟看到那户人家正在放电影。是一部外国的片子,很老很老了。

里面的男主角因错误离开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在离别之际,他写了封信。

在信中,他说:“这么多年……我也难过的(1)。”

这么多年,我也难过的。

这么多年,他也难过的。

在五条悟的视线当中,这个镜头,这个声音,被无下限术式不断地推缓,宛如黑客帝国那颗袭来的子弹,不断地推迟,不断地延缓,然后无限被回放。

如果愿意,五条悟甚至可以就此不接触到糟糕的现实。

“哥。”一道声音,将他从自己的无限中暂且拉了回来。

五条悟目光一转,看见少年白辞。他有一双墨蓝的眼睛,此刻眼中闪烁着游移不定的水光。白皙的面容底下,担忧隐隐,面上依旧一副淡定。

他看着他,面无表情,像是个陌生人。

六眼之中,五条悟很轻易地察觉到,附近隐藏着其他咒术师,是上层派来的人。也许是担心他下不了手杀夏油杰,也许是担心他改变主意。

总之,不放心他为他们办事。

这群无用的老匹夫。

算了,这不重要。下一秒,五条悟想。

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没有上前,没有表情。有那么一瞬,打从心底的淡漠。

五条悟看到隐藏暗处的咒术师比划了下手势,那个手势他明白,是危险的意思。

谁危险?

暗处的咒术师又在比划手势,是动手的意思。

这下,五条悟明白了,是要朝他动手。

他还是没有动。

首先,这些人打不过他,没必要动手。其次,在这一瞬,他并不想动。

打他们个半死好了,五条悟思考着。

冲突即将爆发。

然后。

白辞上前一步,朝他伸出了双手:“五条哥,抱抱。”

身材纤细的少年,与过去小小的白团子重叠。那个小小的孩童,总是信任着他,开心或不开心都要伸手,撒娇地要求抱抱。

盯了他很久很久,良久,五条悟叹了口气,上前,双臂抱住了白辞。

抱住他的同时,五条悟在耳边轻轻提醒道:“这件事,你做的并不高明啊,琉璃。”

按照白辞的聪明,也察觉到藏在暗处的咒术师,更明白他们全上都打不过五条悟。聪明人,这时就应该两不相帮,选择全身而退。

可白辞,在暗处咒术师监视的眼睛中,选择了与五条悟站在一起。事后,上层必然会找他麻烦。

白辞只是埋在他胸口,闷闷道:“我……顾不得了。”

说着,他也轻轻叹口气。想来,自己没有五条悟所说的那般聪明。可是,要他在这个时刻选择离去,他做不到。

五条悟沉默,抬手轻轻拍着少年的背部,像小时候哄他睡觉。白辞却抬起头,断然道:“不要这样,哥。”

这时候,需要安慰的,不是我啊。

白辞眼中水光莹然,生平头一次有想为别人哭的冲动。可是,眼泪无用。

五条悟不需要,也不稀罕。那他的眼泪,到底是因为真的痛心还是自我感动,白辞还是说不清。

沉默中,白辞拉着五条悟往前走。他们选择了中间的那一条,五条悟无意回望了一样,三岔路口的黑影们在他身后,渐渐消失。

“希望以后,你不要遇到这种事,琉璃。”五条悟笑了一声,说道。

白辞答应,“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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