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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晨鼓隆响之际,集贤阁里鸡鸣狗跳。许阔噼里啪啦地敲拍板,督促各位起床,叶奴匆匆忙忙套好白襦裙和袍衫,贺连刚睁开眼便要去看看自己的那条金锭还在不在,孟月总是半敞纱袍在窗下嗟叹。
众人水房洗漱,廊下用食,步往冬院,一路上与细碎不停的脚步声齐鸣的是各类嘈杂的乐器声。院子里的圆凳摆得像莲蓬上的莲子,一朵一朵地簇拥成团。韩昌君拄着拐杖,一只手背在身后,来回在冬夏院之间往返。
头月里,旧人照例练习左右手指法,新人所学只有两样,即坐姿和气息。叶奴和贺连隔着六尺的距离,各自头顶一个盛满酒的玉碗,面对面地怀抱旧木琵琶而坐,正中还摆放着一支烛。
手肘一动,系的金铃就会发出响声,身子一动,头顶的酒就会洒出来,坐定的同时,还要均匀地往中间的烛火吐气,烛火的位置必须不偏不倚地竖直在中央。
别的乐班苦,不至于苦成这样,只是韩昌君训练子弟讲究合统,即姿势正,音色纯,按照他的路子,不管之前会不会弹琵琶,习乐前得学会宁心静气,通俗而言,就是要端的住。端不住,得罚饭,端住了,则可以把那碗美酒喝下。
叶奴身子纤弱没有力量,刚开始每回时辰不到就会落得一地狼藉,好在他吃的也不多,饿着也就饿着,挨得起罚,后来,他活生生憋出一股狠劲,无论是胳膊抽筋,汗进眼睛,蚊虫叮咬,全都能保持铁打不动。
那日,旁人都坐在廊下饮酒,叶奴看见桃树发了新绿,一时兴起放下了空饭碗。许阔喊道:“你作甚呢?韩乐正就快回来了。”贺连道:“他想家。”
叶奴爬上树,摘下一片叶子,坐在枝头对底下人道:“日日如此,也当解乏,我吹岭南给你们听。”语罢,他背靠架腿,秀手拢新绿,一曲过春风。
岭南的曲调,缠绵而温柔,以悱恻多情的羽音为主。叶奴吹着吹着,悔起那夜里在顾越面前任性的话,因那一句不经思虑,得再熬一月才能给阿爹阿娘寄信。
“哪个田舍郎在吹桃木叶?”拐杖拄地的声音传来,蜻蜓点水一般,渐渐靠近,众人让开道,只见韩昌君徐徐走来,抚须而笑,“原来是饿不怕的苏小郎君。”
叶奴一惊,整个人咕咚从树上摔了下来,吃了口石土。韩昌君问:“调子又是你自己编的?”叶奴握紧手中叶,抬起脸:“是自己编的,不成曲调。”
韩昌君莞尔,凭栏坐下,命乐童道:“去取我的云雷五弦。”众人饮酒看热闹,议论纷纷,叶奴爬起来,抿了抿唇,连忙把肘尖的破皮撕去。
一面精美绝伦的小叶紫檀琵琶姗姗来迟,其全身镶嵌螺钿花纹并以玳瑁薄片装饰腹面,背板镶嵌有祥云的图案,直项五弦,琴头左侧三轸右侧两轸。
韩昌君执起拨杆,道:“这琵琶源于西域,声音清冽饱满,如洒玉珠,明亮而坚实,弱时不虚,强时不噪,独则独占风华,合则合胆同心,来,你吹,我弹。”
叶奴的伤处隐隐作痛,暗自嘀咕这老人的铮铮之手如何能弹出柔情万种的南调,一记似水如歌的羽音已然在韩昌君的怀里泛起。叶奴闭上眼,接上桃木叶。
叶的音色优美而怆亮,琵琶的音色如同清泉涌晶珠,二者衬着托着,上下翻飞,合二为一。韩昌君即便只用最基本的弹挑指法,依然合住怀乡情思,领着叶奴把旋律嵌入羽调第五运——黄钟调。也就是此刻,叶奴心里才真正接受师恩。
曲止,韩昌君揉住弦,说道:“为师知道,你喜欢自己编改曲子,听到什么就用什么,融合得倒也颇为惊艳,只错在没有定性,没有专攻,在四声二十八调中游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可知,手中这五根弦,将来会有多大的能量?”
叶奴后退了几步,往旁边望,许阔茫茫然地摇头。韩昌君见此,笑了笑,欲言又止:“也罢,往后不许再任性,曲成必有其调。”叶奴道:“谨遵师父教诲。”
这首曲子,叶奴命其为《南安》,却不知为何,自此之后,贺连看他的目光带了些许微妙的敌意,不仅比先前刻苦用功,还总把火往他这里吹,害他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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