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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哪的晚膳?”
“你觉得?”
秦洵忽而福至心灵,指指孤舟离去的方向拿目光询问,果见齐璟点了头。
“那我们不与孤舟先生一起走吗?”
“先生自有道归家,你我原道回去,集市上挑点东西带着。登门做客,空着手多不像话。”
二人往北回走,夕阳已沉入山头不见踪影,唯天边余霞供予这一日最后光亮,河面上氤氲了薄薄一层水气,连带着空气也变得湿凉。
秦洵吸了口微带湿意的空气,没忘记问起最在意的问题:“孤舟先生曾在长安时,是何身份?”
“我以为你猜得到,他身上……那样明显。”
“烧伤?”秦洵蹙眉,“我记不起见过有烧伤的王公贵胄,还这么严重。”
齐璟屈指轻轻一敲他额头:“或许是你没见过的呢。”
他这一提醒缩小了范围,秦洵脑中很快搜寻出个人名,不可置信地停了步。
齐璟随他停步,两只广袖尚在随惯性轻晃。
秦洵低眸瞧着齐璟白裳的袖口,看金线绣花在余霞中泛着温泽的光,说不上什么滋味地苦笑一声:“你未免高看我了,若非你提醒,我想不起他来。”
齐璟莞尔:“可是阿洵很聪明。”
饶是秦洵常常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也并不会轻易想到那位故去了有二十多年、只从长辈们口中听闻过名讳的尊贵亲王,有朝一日会与自己如此光景相见。
秦洵从小就知道,他的父母是朝政联姻,母亲林初曾是皇帝年轻时的白月光,而母亲心里藏了几十年的人,是当年纵马长笑的平亲王。
他们脚下这块地方,地境不广却相当富饶的江南平州,论起来该是孤舟先生的封地。
或者说,是当年活在世上的平亲王封地。
人常言世事无常,秦洵这会儿心下一叹,那可真是太无常了。
太阳一隐没山头,天色便会很快昏暗下来,余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天边月亮的轮廓缓缓清晰,星点稀疏。
七夕刚过几日,临近中旬月圆时,下月又逢一年一度的中秋,月亮这阵子是愈发明亮了,星子自然愈少见。
秦洵抬头望着那轮还不甚清明的月亮,怕自己走路不看脚下会绊着什么,伸手握住齐璟手腕。齐璟被他碰上时垂眸看了眼,任他握着,将步子放得稍缓。
“在看什么?”他问秦洵。
“看月亮啊。”秦洵笑道,“我来江南好几年了,除了每年中秋,也就在刚来的那阵子夜夜对着月亮望,我那时候就想看啊,长安的月亮和江南的月亮,到底哪个更圆。”
“看出哪个更圆了?”暮色中齐璟将嗓音放得更轻了些,伴着初秋傍晚隐隐的虫鸣,很是温柔。
“长安的。”秦洵不假思索,想了想又补道,“而且我那时候还会想,我在江南这里看月亮,长安的家人、友人、还有你,是不是也在看月亮,我们看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月亮。”他说完自嘲幼稚般笑起来,“实际上月亮还不都是一样的月亮,只不过那时我很想家,念起长安的什么都是最好的,长安的月亮当然也是最圆的。”
长安到江南正常来说是近二十日的路程,若是着急赶路马不停蹄,堪堪能挤在十日内,齐璟此番以督巡之名从长安而来,官道快马,却也不算急赶,差不多用了半个月,听闻皇帝希望秦洵能赶上中秋朝宴,秦洵再估摸着自己回京后得睡个几天几夜治水土不服,看来是过几日便要启程,在江南待不了多久了。
虽说他一直念叨着想要回长安,毕竟也在江南生活了六年,不舍是难免的,此番归去,就不知何日能故地重游了。
秦洵忽然一阵低落,齐璟察觉他情绪变化,关心道:“怎么了?”
“我在想……”秦洵本欲说“平王”,一顿,还是改口,“在想孤舟先生。”他瞥了齐璟一眼,“陛下知道他在这里吗?”
齐璟笑了声,竟让秦洵听出嘲弄意味:“父皇一直不相信他过世了,却也从未亲眼见着他还在世。”半晌又道,“如今这世上真真切切见过‘平王’的人有三,你母亲威骑将军,还有你我。”
提起“平亲王”这号人物,长辈们提起的往往是他纵马时潇洒恣意的模样,可惜英年早逝,令人唏嘘。
他是高祖齐栋和原配皇后沈氏的养子。齐栋还在前朝大殷为将时,妻子沈氏不能生育又喜爱孩子,齐栋便央求着从堂兄膝下过继了刚出生的二儿子,与沈氏疼其如亲子,起名舸,起字行舟,本是顺风顺水的美好希冀,可惜平王齐舸的下场半点说不上美好,他“身故”于平王府走水之祸。
那些盘根错杂的往事在平王逝后人人避忌不谈,二十多年过去,长安已鲜有人会提起他。那位马背上饮酒谈笑的青年亲王,从此死在了故人旧忆里,山海羁旅,行舟不复,而今隐居旧时封地一隅,已然泊作孤舟。
当年章华侯府也随平王的过世而遭祸,皇帝就是皇帝,轻飘飘一句“忤逆谋反”,便祭上了章华侯府上百条人命,过个十来年再轻飘飘一句“沉冤得雪”,赐章华侯府唯一幸存的公子承袭封爵,好似便能将当初血淋淋的仇债一笔勾销。
秦洵握在齐璟腕上的手骤然收紧。
齐璟脚步一滞,默契地猜中他都想到些什么,抬起空着的手往他柔软发顶揉了揉:“没事。”
从小齐璟就很喜欢揉他头发,秦洵也喜欢被他摸头。
秦洵小时候长得慢,原本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个子矮,旁人也没意识到他个子矮,哪知一日他在淑妃姨娘那里正碰上皇帝来看昭阳公主齐瑶,小公主比秦洵小两岁,皇帝把她和秦洵排一起比比,疑了一句:“微之这孩子个头怎么不见长,这么大了还跟瑶儿一般高。”
淑妃白绛见秦洵小脸上大惊失色,连忙安抚:“微之还小,男孩子家等到十来岁的年纪,就会开始窜个子了。”
齐瑶倒是很高兴,骄傲自己居然能长得和微之哥哥一样高,牛气轰轰地去跟御书馆的官家小姐妹分享,很快就在整个御书馆津津乐道。
先是“昭阳公主长到秦微之一样高了真厉害”、逐渐传成“秦微之才跟昭阳公主一样高”、再到“秦微之个头都没姑娘高”、最后就成了“秦微之好矮”。
秦洵扑进齐璟怀里,张着换牙期漏风的小嘴嚎啕大哭,齐璟费了老半天的劲才哄好他,把他头发揉得乱蓬蓬,胡编说种苗松土能长高,那以后自己经常往阿洵头上摸摸揉揉,阿洵也能长高了。
秦洵抽噎:“摸摸头真的能长高吗?能跟你一样高吗?”
齐璟闭眼瞎扯:“能!肯定能!”
秦洵到江南之后个头蹭蹭蹭往上长,也不知真是经常被齐璟摸头,还是本就到了该长个的年纪,如今他的个头在男子里也算偏上,却还是没能如愿长到跟齐璟一样高。
齐璟身形颀长,高了他大半个头,经年习惯成自然,依旧喜欢没事往他头顶揉两下。
秦洵心绪再是烦乱低落,一被他摸头,听他道声“没事”,总能平复大半。
齐璟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平王,秦洵也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章华侯。
秦洵如是想着,吐了口浊气,后知后觉自己把齐璟的手腕攥得死紧,连忙松开,心疼地看着这手腕上在昏暗暮色里都很明显的一圈红痕,齐璟竟一声没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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