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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小姑娘忙回头看着丈夫,但是曲寒霄却点点头道:“母亲,您慢点教她,一次学不会,就多教她几次。”

林阿婉一脸哀怨地看着丈夫,怎么能这样呀。

她知道今日是逃不过了。她抬头看着婆婆,她体态依旧非常非常年轻,拉着自己的手腕干燥而温暖。

林阿婉心想反正自己也是来向婆婆请教的。既然那逃不过,那就学一学吧,就当技多不压身吧。

林阿婉放弃了挣扎。两人一起穿过前厅,朝后面走过去。

林阿婉道:“娘亲,那挥鞭子是不是像羊倌的鞭子那样?要用手腕控制,主要是要让羊羔们听从命令,不是一定要打在它身上呀?”

她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呀,这一紧张就乱说话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却听婆婆笑了一声,道:“阿婉,不对。打人的鞭子,不是赶羊,抽出去就要让他疼。”

林阿婉浑身微微一抖,这位女将军莫非是将对敌人的方法,用在自己家人的身上了么?

她忽然小声问:“娘亲,您,也拿鞭子打夫君么?”

许时慧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着她:“心疼了?”

林阿婉只觉婆婆的表情十分复杂,她看不懂。

“我很少打他,到现在为止,我只打过他三次。他父亲经常揍他,但是他好像觉得父亲揍他没什么,却很记恨我打他的事情。”

林阿婉听曲寒霄挨打,心尖儿真觉得一痛,她小声问:“您为什么打他呢?相公小时候不听话么?”

许时慧停了下来,她转头看着林阿婉。林阿婉不由微微一颤,她的眸子中盛满了痛楚,毫不掩饰。

“不,箫儿很听话。他太听话了。他小时候不喜欢学武,也不喜欢和人争斗,经常被别的孩子欺负了,回来也不肯说。他爹气得要死,说怎么会有这般懦弱的孩子。”

“那不是懦弱,他,他只是性情好。”林阿婉不由轻声分辩道。

许时慧惊讶地望着她,不由脸上浮现起一丝微笑道:“是啊。箫儿从小就喜文不喜武,他只喜欢读书,吟诗作对,看看影戏,养养猫。其实也挺好的是么?若他不曾长在将军府,他应当会更幸福吧。”

林阿婉十分惊讶地望着她,看她虽然微笑着,但眼中的痛楚却更加深了。

林阿婉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孤独温柔的小男孩。

却听许时慧道:“怪不得他会喜欢你。阿婉,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真正的他。”

林阿婉一怔,是么?她小声道:“我开始就觉得大将军是个很好的人。”

许时慧将一条鞭子放在她的手中,道:“没错。箫儿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从小就是。但是那样的好人,却没法活下去呢。”

林阿婉听到她那沉痛的感慨,她摸着手中这条沉重的鞭子,却莫明地想到那位废太子殿下。

自己的父亲为了替他翻案,舍家弃业,诸无和尚也为了他,赌上性命要报仇。

这位废太子殿下,到底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还是一位好人呢?

此刻在前厅,车明耀瞬时回过头来:“你知道什么了?”

他无比震惊地看着儿子:“你,碰到什么人了吗?”

曲寒霄望着父亲,母亲的鞭子越来越炉火纯青,父亲穿好了衣服之后,没有一条鞭痕露在外面。而他方才所见,他的身前背后,密布着道道鞭痕。

“爹,我从小就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什么让你心甘情愿的站在那里被母亲抽打。我后来以为那是你们的癖好,我因此对女子都不想亲近。”

车明耀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愧疚。他也早就猜测儿子们各个拖到现在都没有娶妻,是不是因为他们两个做父母的,没有给他们一个好榜样。

如今曲寒霄终于将话都说了出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我最近才发现,其实不是我想的那样。阿婉方才说父亲是在负荆请罪。”

他看到父亲浑身一颤,曲寒霄低声追问道:“父亲,你们不是有特殊的癖好是吗?那你到底欠了我母亲什么?你甚至都没有小妾,也没有养外室,我外祖父家也对你没有什么抱怨的话。父亲,你欠了她什么?你们曾是那般的神仙眷侣,为何走到如今的地步?”

车明耀微微闭上了眼睛道:“箫儿,你如今已经娶妻了。为父很高兴。至于我和你母亲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是与那废太子有关系吗?”

车明耀猛然睁开了眼睛,他伸手捉住了儿子的手臂:“到底谁跟你说了什么话?”

曲寒霄望着高大的父亲,他晒成古铜色的脸,十分英挺,自己并不像他。

各方面他都不像父亲。大家说他像母亲,也许有一些吧。

但是毫无疑问,他最像的人,却是那死去的废太子。

“父亲,您在二十四年前,真的出卖了废太子吗?我长得像那废太子,真是只是因为我们母族的缘故吗?”

车明耀凝视着他,脸沉了下来道:“箫儿,你在怀疑什么?不管别人和你说了什么,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

车明耀的眼神十分深邃,他凝视着他道:“箫儿,告诉我,你自己发现了什么。”

曲寒霄凝视着父亲,他没想到父亲居然一直待在母亲这里,没有离开。他今日只是和妻子一起来问母亲一些事情。他没想过要和父亲见面,说这么多话。

他看着父亲此时的模样,他的眼中甚至有一丝急切。他也等不及了吗?

曲寒霄缓缓道:“爹,若是我瞎了之后,再没法复明呢?若是我真的死在了明银山谷中呢?”

“那不可能!你不会死的!”

“没有谁不会死!父亲,你也是上过战场,无数次浴血厮杀过的人!没有谁能刀枪不入!父亲,即使我现在是大承第一,我也会死的!”

车明耀眼里闪过剧烈的痛楚,他凝视着儿子道:“你怪我。但我不后悔。要没有你小时候挨过的那些鞭子,如今我大承就少了一个战神!箫儿,你生在这样的人家,注定了你没法子过平庸快乐的生活。”

曲寒霄凝视着父亲道:“是。我从小都没有什么选择,一切都是你们规划好的。父亲,可是我并不是你手中的提线木偶,我也不是一棵没有知觉的草木,你可以对我随便修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剪下的每一根枝条,我都会觉得痛。”

曲寒霄望着父亲的眼神,他那般痛楚,脸上的肌肉线条却更加刚毅。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今日,跟父亲说出这样的话。

他还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向他说我痛。

“箫儿,我,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箫儿,你也没有。”

曲寒霄望着他:“父亲,当年你曾反抗过的,你与母亲私奔,在边关与当时督战的太子爷成为好友。这都是大忌,但你却没有听从车家的安排。”

“是!”车明耀望着儿子,他不由伸手捏住他的肩膀,他的手劲儿非常大,捏的曲寒霄肩膀一阵剧痛。但曲寒霄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他只是凝视着父亲,看着他眼中闪过的愧疚痛楚和挣扎。

“是,我反抗过,但是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后悔吗?你知道我宁愿我死在第一场仗里吗?那样太子爷可能就不会死了!”

曲寒霄望着父亲,他一贯沉默,他从未听到他这样激烈地袒露心声。

曲寒霄不由抬起手,放在了父亲的肩上,为他拂去了肩头的落叶,缓缓道:“父亲,废太子与你结交,与车家和许家两大军中势力扯上关系的时候,也必有他自己的考量。”

“不!”车明耀看着儿子:“他若是那样的人,他也不会死了!他不是。那时候皇上病重,他是临危受命,他还是个少年!你根本不知道当时情势有多么危急!”

“当时朝中九成的官员,都想向努戈求和!皇上是大承最英明的君主,可前任努戈王也是一位枭雄!”

“曲梦景被封为太子,是因为当时皇帝病重不能理事。曲梦景毅然决然奔赴边关,是做好了殉国的打算!我和你母亲一起私奔,去边疆投军的时候,我们也没想过能活着回来。我们只是想在一起,武将当马革裹尸!如果不能活着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

曲寒霄的瞳孔紧缩,他知道那一战非常艰苦,但是他不知道居然如此凶险。

此时的父亲和母亲,终于跟家将们口中那般恩爱的夫妻的模样,合成了一体。

“但你们赢了。”

“是,我们赢了。”车明耀的脸上闪过短促的笑意,随即就被痛苦吞没了。

“哀兵必胜也罢,太子英明也罢,天佑大承也罢,我们赢了。但从我们回京那日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曲寒霄望着父亲,他的眸子中痛楚沉淀下来,变成了极致的黑。

“废太子,他真的想要谋反吗?”

“你还不明白吗?儿子?曲梦景想不想谋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胜归来之后,他作为储君,他的光芒太盛了!他还那么年轻,就那么耀眼,天不容二日!”

“不,那很要紧!若是曲梦景真想谋反,那当年死去的那些人就不算冤枉。时也命也,废太子他造反失败,全家族诛,与人无尤。若是他没有想造反,那么二十四年前的铁案,就是一桩天大的冤案!”

车明耀凝视着儿子:“事实如何,重要吗?根本不重要!箫儿,没想到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将军,却依旧存着这样幼稚可笑的想法。成王败寇,只有赢了才最重要!若是二十四年前,太子也能看明白这点,他就不会死!”

车明耀的手仿佛锋利的钢爪,要捏碎他的肩胛骨。

曲寒霄的眼中闪过失望的光:“父亲,胜利重要,公理也很重要!公道自在人心,不是胜利者就能篡改一切,抹杀一切!真相无法被掩盖,终将大白于天下!”

车明耀望着儿子眼中的光芒。那文弱的孩子长大了,如今的儿子已经浑身血腥气,杀伐之气浓到连小动物都不敢靠近。

可他居然还像孩童时代一样,信仰公理和正义。这样的孩子,宛若一颗明珠,埋得再深,也会散发光华。

不,如今的儿子,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了。

“你……”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这么些年来,努力鞭策儿子,让他成为一个铁血将军,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车明耀松开了手,才发现儿子的肩头竟然渗出了一丝血迹。

他大惊,瞬时涌起愧疚:“箫儿,我,我方才手太重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曲寒霄活动了活动肩膀,方才仿佛双肩不是自己的了,父亲的武艺显然更精进了。

他淡淡道:“快一些。让人去我马车上,拿件袍子来。”

车明耀一怔,立时明白他是不想让阿婉看到。

“她,她是个好姑娘。但是……”

“父亲,没有但是。”曲寒霄望着父亲:“父亲你真的后悔了吗?后悔当年跟母亲私奔,后悔在战场上认识了废太子吗?若能重来一次,你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车明耀望着儿子,他本想点头,可是却发现点不下去。

曲寒霄望着父亲,道:“你不后悔。即使如今这般痛楚,依旧不后悔,是吗?我也一样。我决心娶阿婉的时候,就想好了。我不会后悔。”

54-2

此时在宅邸的另一边,许时慧坐在廊前,看着林阿婉挥鞭子。

这条鞭子还带着响,林阿婉挥出去,就听一阵像暴雷一般噼噼啪啪地响声。

她只觉还没抽到敌人身上,就先把自己炸聋了。

她捂着发酸的手腕,回头哀怨地看着许时慧:“娘,我觉得……”

“你觉得如何……”许时慧吹了吹杯中的茶水,合上了茶杯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林阿婉最发憷的就是婆婆这样的神情。

她立时微笑道:“我觉得我很适合学这个,又能强身健体,又能自卫防身,我握着鞭子,觉得我朝成为女将军,迈出了小小的一步呢。”

许时慧不禁笑了道:“说得好。阿婉想当女将军吗?”

林阿婉立时道:“我小时候很想,如今我大了,又嫁人了,我就知道当女将军不适合我。”

许时慧看她有些着急的模样,十分娇俏可爱,就忍不住又逗她:“喔?那阿婉适合做什么?”

“演皮影呀。当大厨也行,或者做衣服。”

许时慧只觉自己若有个小姑娘,应当就像阿婉一样,聪明可爱俏皮活泼,若是阿婉喜欢习武,那就更加完美了。

林阿婉见许时慧望着自己的神色变得温柔,她立时走了过来,放下了鞭子,端了果盘过来。

她声音十分好听,甜甜地道:“娘,这鞭子是挺好的,但是我觉得我初学就拿它练,是不是早了些呀?我学影偶的时候,也是先玩小影偶,练熟了,才上的大影偶。”

许时慧见她转了十八个弯,就是想换条小鞭子。

她轻轻笑了道:“这条鞭子是我十六岁用的,乃是我父亲亲自猎杀毒蟒做的,既结实又耐用,尾端还存着毒,一鞭子抽下去,见血封喉。”

林阿婉吓了一大跳,乖乖,方才幸亏没抽到自己身上,否则不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吗?

许时慧看到小姑娘害怕了,她摸出一个小瓶递给她:“这是解药。没事儿。如今这毒素没有当初那么厉害,抽到了不过剧痛不已,死不了了。”

林阿婉望着这位美丽的女将军,将这解药收好了,心中发颤。

许时慧道:“也罢,你没练过。我就再给你一条鞭子吧。”

说着许时慧站了起来,走到内室,招手叫林阿婉进去。

林阿婉见婆婆翻了半天,打开了许多箱子,从那些锋利的刀剑暗器中,终于翻出了一条赤红的鞭子。

林阿婉早就被许时慧吓住了,根本不敢乱摸,小心地问:“也有毒么?”

许时慧笑了道:“没有啊,毒蟒很难得的,哪能说有就有。”

林阿婉立时松了口气。却听许时慧道:“你要是喜欢,那娘给你去寻一寻。”

林阿婉立时摇头道:“不不不,这条就很好看,颜色又亮快,又与众不同。我喜欢。多谢娘。”

许时慧望着她,笑了道:“嘴好甜的小妮子。来,帮娘一起收拾。”

林阿婉只得小心翼翼地帮她拾掇。许时慧兴致勃勃地跟她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每一样兵刃都有故事,林阿婉不由听入神了,还不断追问她:“娘后来呢?”

她们两人倒是越说越投机,林阿婉心中松了口气,最好就这样一直聊天,不要再出去抖鞭子了。

此时林阿婉看到一个做工精巧的木刀,上面镶嵌着珍珠宝石,十分漂亮。

她小心地垫着布巾将木刀拿起来。

她看着那漂亮的木纹,越看越喜欢,问道:“娘,这一件兵器,有什么故事呀?是不是它是什么千金难买的木头做的,或者刀上面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外国毒?”

却见许时慧怔了一怔。她徒手接了过来,道:“阿婉,这就是普通的松木,也没有毒。”

“那,那是什么恶贼所佩,您经过一番恶战,缴获的战利品么?”

许时慧脸上荡漾起一阵温暖的笑容,林阿婉只觉此时的她和自己心目中慈爱的母亲很像。

只听她缓缓道:“这是箫儿送我的生辰贺礼。是他亲手做的。”

林阿婉睁大了眼睛:“我夫君?”怪不得自己觉得它好看呢。“夫君手好巧,我回去也让他给我做一把。娘,还有别的么?”

许时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摇摇头道:“没有了。我当时收到这把刀,告诉他说兵刃乃是不祥之物,出鞘就要见血。这就是兵器的命。他这样的木刀,花俏而不实用,浪费功夫。”

林阿婉看着婆婆,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懊悔。

她小声道:“娘,世上万物,不是每一件东西,都要有用才好呀。”

许时慧没想到小姑娘忽闪着眼睛,忽然说出这番道理。

“喔?比如呢?”

“比如呀,比如我头上这珠钗,我戴上好看,但是娘,你不戴也很好看呀。有许多东西,它们不一定有用,不能吃不能喝,但是看到它们就开心,拿在手里就能感到它里面的心意,那样的东西就很好呀。”

许时慧望着小姑娘,是啊,心意。她何尝不知道这柄木头匕首,是儿子送给她的心意。

她点点头道:“阿婉说的有道理。娘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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