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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难料,黄国兴根本没等到他们安排去省城的医院。
第二天一早,丰峻与何如月去中吴宾馆给邓芮送行,回到厂里已将近八点。
一进办公室,方英秀就道:“小何主席,董厂长找你呢,刚打电话来着。”
估计是昨天现场会那事。
全厂上上下下为这个现场会忙了好些天,如今圆满落幕,又得到各方好评,董鹤鸣肯定要找何如月去复复盘、品味一下胜利的喜悦。
何如月小跑到厂部小楼,厂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
“董厂长!”虽然门开着,何如月还是很有礼貌地叩了叩门。
董鹤鸣却脸色凝重。
“小何,现在手头忙不忙?”董鹤鸣问。
“有事,但可以放一放。”
“那立刻跟我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何如月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坐上了巫师傅的面包车。
“去第二人民医院”。董鹤鸣指了方向。
不知怎的,何如月突然心中一揪,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是去看黄主席吗?”何如月问。
董鹤鸣深深地看她一眼,长叹一声:“小何,早上黄国兴家属来电话,他……肝癌晚期……”
“什么!”何如月剧震,脑子轰地一声,当即一片空白。
“我知道你将他当长辈看,工作上又配合得好,没一上来就跟你说,是怕你太难受。小何,咱先不能感情用事,回头到医院,要给他希望……”董鹤鸣小心翼翼地说着。
可何如月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的脑子继一片空白之后,突然又涌入了太多太多东西,变得一片浑乱。
肝癌即便在后世都是让人谈虎色变的恶性病,别说是在这样的年代。
“确定了吗?”何如月低声问,似乎想寻找最后一线希望。
董寄鸣点点头:“确定了,都请省城的专家来看过,也已经……无能为力。最多……三到六个月吧。”
何如月的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落下,声音也已哽咽:“昨天还和我妈说起,说他怎么……总查不出病因,怎么今天就……”
“他家属说,查出来有段时间了。一直瞒着,国兴不让她汇报单位,怕影响我们筹备现场会。”
“所以他是知道现场会结束了,今天才……”
何如月哪里还忍得住,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就是黄国兴,他做得出这样的事。甚至何如月觉得,黄国兴甚至可能更早就有预感,他内心放不下工作,放不下吴柴厂这些职工,他想让自己的生命只有光亮,没有伤感与阴影。
董鹤鸣被何如月的悲哭感染,不由也红了眼眶。
他哽咽道:“小何,你忍着点。别眼睛红红地去见他,病人肯定敏感。”
何如月闻言,赶紧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又仰面朝天,将手绢摊开捂在自己脸上,竭力忍住哭泣。
可哭声忍得住,眼泪忍得住,内心的悲伤却忍不住,她喉头不断翻滚着气息,急促地抽泣着。
“小何……”
“董……厂长,你放心,我……我会调整……好,我要……我要……开开心心……去见黄主席!”
何如月强忍着内心的翻滚,就那样仰面捂脸,半晌终于调匀了气息。
手绢拿下,眼睛已是红红的。
她在车窗玻璃上望见了自己的样子:“没事,我可以的……可以的……”
…
病床上,黄国兴的脸色比之前差了很多,人也瘦了一大圈。
但他见到董鹤鸣和何如月进来,却十分高兴,干瘦的脸上绽开笑容,皱纹宛若刀刻般沟壑纵横。
见二人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黄国兴道:“还浪费这干嘛,我也吃不了……”
何如月蓦地鼻子一酸,差点又流下泪来。
但她忍住了,强笑道:“挑能吃的吃呗。你暂时不能吃的,就让阿姨吃,阿姨最近照顾你也着实辛苦,也要好好补补身体呢。”
黄国兴老婆原本生得白白胖胖的,这阵也憔悴了不少。她早就望见了何如月眼圈有些微红,像是刚哭过,再听她这么一说,知道是故意轻松气氛,不想搞得悲悲戚戚的。
于是她也抑制住情绪,微笑道:“阿姨还好呢,这老头啊,顶不愿意麻烦人,很照顾我。”
董鹤鸣坐到床边,拉着黄国兴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只是彼此都知道,聊胜于无。
倒是黄国兴坦然:“这个病啊,我知道。咱们厂之前好几个都是这病走的,哎,折腾。我有思想准备,只求别太多痛苦。”
“胡说呢你!”何如月低声叫道,“好好配合治疗,人定胜天呢!”
黄国兴微微抿了一下嘴,算是接受何如月的好意。似乎是他不愿意气氛变得低沉,又提高了声音问:“现场会开得怎么样啊?快给我说说。”
一说这个,董鹤鸣就有话讲了。当下一五一十,把昨天现场会上的自我剖析、召回制度、乔纳斯“一根磁棒的考验”等等,绘声绘色地说给黄国兴听。说到精彩处,何如月还时不时补充几句,听得黄国兴脸色都明显红润起来。
他原本疲惫不堪的眼神逐渐变得清亮,仿佛望见了那个激动人心的现场。
这次探望终究没有哭哭啼啼,黄国兴说,他喜欢这样,他希望余生的每一天,都能尽量微笑着度过。
临告别时,黄国兴对董鹤鸣道:“老董,我和你单独说几句。”
何如月和黄国兴老婆识趣地走到门外。
“阿姨,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组织上说,黄主席在吴柴厂这么多年,帮了很多很多人,现在是他有困难了,一定不要太识趣了。”
黄国兴老婆点点头,未等眼泪流下来,已经伸出双手捂住了眼睛。
“我不能哭,国兴不喜欢。”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
很快董鹤鸣出来,和黄国兴老婆也握手道别。
汽车驶回吴柴厂,车内格外沉默。
董鹤鸣率先打破沉默,道:“小何,常去看看国兴,也要多关心关心他们的实际困难,他为这个厂奉献太多了。”
何如月点点头:“一定会的。”
董鹤鸣望着她,终于忍不住道:“你知道国兴叫我留下,说了什么?”
何如月缓缓摇头。
“他说,他有个心愿,恳求组织上一定要替他完成,不要让他有遗憾。”
“那你答应了吗?”何如月顿时着急起来,“黄主席从来不跟组织上提任何要求的,他这么说,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心愿,董厂长,咱们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完成啊!”
董鹤鸣深深地望着她:“他说,他没法再在工会岗位上为吴柴厂的职工服务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组织上能安排何如月同志接任工会主席一职。只有将这个位置交给何如月同志,他才能安心离去……”
何如月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
何如月没有看错,这果然是黄国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组织提要求。
入夏时,黄国兴离世。
追悼会上何如月哭得肝肠寸断,是丰峻将她扶上了车。
“如月,黄主席一定会像我们这样,会去到某个地方,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丰峻将她抱在怀里,凑在她耳边轻声劝慰。
谁说又不是呢。
都说黄国兴走得很安详。他去到另一个地方,也必定会开启一段微笑的人生。
嗯,一定是这样。
…
转眼又是金秋时节,吴柴厂主干道两边间夹着的银杏树变得金黄,几株香橼树上也结满了累累果实。
戴学忠从树下走过,不偏不倚被掉下的香橼砸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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