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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峻直视许波,眼中似有深海,望不尽、猜不透。

“许厂长还想杀回吴柴厂吗?”丰峻问。

许波一惊。这只是他隐约有过的想法,自己都觉得太遥远,所以从来没有往深处再想过,总是摇摇头就让念头散去。

可是丰峻竟然指向那么遥远。

“你是指……怎样的杀回?”许波气息浮动,已是按捺不住。

丰峻望着他,眼神犀利:“一把手。吴柴厂的一把手。”

这话剽悍得……许波甚至一时没敢接。

半晌,他才道:“还是先脚踏实地吧。我还没到新岗位呢。”

“阶段目标和长远目标,都要有。”丰峻垂下眼睛,不再逼视他,语气也变得平和,“若你长远目标是想杀回来,我要的东西才有意义。”

许波的眼神突然弱了,面对丰峻,他毫无隐瞒的必要。

每一次隐瞒,或许就是一次机会的丧失。

许波低声道:“我不就是在这儿已经到了天花板,所以才寻求出路吗?”

这是承认了。

这也是正确的。

在中吴机械系统,吴柴厂就是巅峰,不想问鼎苍穹的,不配坐在这里。

“那你在离开之前,把我调到销售岗。”

“销售?这岗位没意思,不适合你。”许波笑了。

他以为丰峻到底年轻。这年头走上领导岗位的,要么搞政工出身,要么搞技术出身,关于销售,一般人都称之为:那个跑销售的。

可见,得不到多少尊重。

丰峻知道,许波这话亦是发自内心。计划经济时代,生产任务都靠调拨,只有那些最底层的社办厂家、和新兴但数量极少的个体户,才要自己找市场。销售的确有名无实。

但,这仅仅是现在。

过不了多久,进入市场经济,所有老国企都会经历阵痛,那些轻视市场,继续抱着老观念的企业,将成为“大浪淘沙”中,被无情筛去的砂子。

丰峻很坚定:“相信我,把我调到销售岗。不出三年,你就可以回来当吴柴厂的老大。”

许波动容,却又不愿意怀疑丰峻。

因为他太准、太稳、太狠。不论是《新宁日报》,还是局里的安排,都被丰峻猜得透透的。这个年轻人不是一般的可怕。

许波心动之余,也还残留着一丝谨慎:“三年?蒋书记和董厂长……可也不老啊。”

丰峻只笑了笑:“吴柴厂也只是他们的短暂目标而已。”

许波顿如醍醐灌顶。

谁说不是。自己只想着董鹤鸣和蒋敬雄年轻,却没想过,水往高处流,他们二人也还有更高的目标。

“销售岗……”许波咂摸着,点了点头,“这个不难,我会想个理由的。”

“我送许厂长一个理由。”丰峻道。

“哦?”许波挑起了眉。

丰峻眼似深潭,静而幽远:“公开竞聘考试,胜出者上任。”

“哈哈。”许波笑了,“这果然是最不会惹人非议的办法。但是丰峻,你不怕夜长梦多?不如就咱私下操作操作算了。”

若是以前,丰峻不反对他私下操作。

事实上丰峻生出这个念头,也不过十分钟而已。

正是因为与何如月在楼梯上一遇,何如月毫不掩饰的惊讶提醒了丰峻。就算他在何如月心里有份量,那别人怎么想?

考试是最公平的竞争。

他要在最公平的竞争中,用自己的实力胜出,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倒是许波更加老奸巨滑。

拿销售科的名额出来竞聘,这不妥,考试看似公平,其实不见得。这年头从工人跃升为干部,是阶层的提升,但凡有个机会,多少人都会盯着。

不知道会有多少“周文华”跳出来各显神通。

许波心中当即就想出一个更成熟的念头,但他没跟丰峻说。

因为他看出来了,丰峻聪明,但丰峻不够圆滑。

他太过信任实力,却忘了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并不完全是实力的比拼。

终于忙到了下班铃声响起。

何如月收拾好桌上的材料,便跑到阳台上,凭栏而望。

“奥运选手”们早已经四散在暮色中,现在走出厂门的,都是气定神闲的同志。

其中就有丰峻。

他已经换上了“最舒适”的衬衫,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树和墙头之间窜来窜去。他缓缓地向厂门口走去,双手插在兜里,悠闲而洒脱。

那双长腿,像后世走t台的男模。

走到行政楼下,他如往常一样抬头,一眼望见三楼阳台上的何如月,又完成了今日份的甜蜜kpi呢。

等到丰峻的身影消失在厂门外,何如月立即转身关上办公室门,雀跃着跑下了楼梯,去赴“交流之约”。

门口的独臂师傅照例跟何如月打招呼:“何干事下班啦?”

“是啊,再见!”何如月轻盈而欢乐,声音都是银铃一般的。

独臂师傅老脸上绽开了花:“小丫头,灵咯。”

怀德桥上,丰峻凭栏,静静地等着何如月。一辆运载水泥的船只拉响长长的汽笛,缓缓地从船下穿过。

他就喜欢这样看船,怎么都看不腻。在怀德桥上看,或者,在城墙上看。

若是在夜里,这些船上会点着灯,但他们不会放弃航行,哪怕是夜色,也不能阻止他们劈波斩浪,去向远方。

“嗨!”何如月的声音如约响起。

丰峻转身,望见那张生动的小脸,不够白晳、但健康,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是一汪泉水。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这样的生动。

上辈子他最羡慕的就是健康,偏生那些姑娘们都喜欢把自己涂得煞白,还美其名曰冷白皮。不是不好看,只是他丰峻,不喜欢。

“你总在这儿看船,怎么都看不够的吗?”何如月笑吟吟地问,也像丰峻那样,趴在栏杆上。

不,丰峻生得高,人家那叫靠,而何如月生得矮,就只能叫趴。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

“因为有意思。”丰峻伸手,抚了抚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每条船都差不多样子,有什么意思啊?”何如月问。

丰峻笑道:“其实仔细看,每条船都不一样。比如我在这里等了你十分钟,过去了三条运水泥的船,你看前面,还有一条运黄沙的船。”

“是吗?”何如月仔细看了看,还是没看出什么不一样。就算运的是水泥或者黄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如月笑道:“我管他运什么,我只知道从小我就被人说是船上人家小孩。”

丰峻扬眉,好奇问:“船上人家?为什么?”

“因为我生得黑啊。船上小孩太阳晒着,水汽蒸着,所以都生得黑,人家就是笑话我呗。”

其实原身因为这,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反而是何如月不在意。

黑就黑喽,又不影响她好看。

丰峻却听笑了:“其实当船上小孩也挺好,自由自在的。我看你,性格真有点像。”

“哈哈。”何如月仰头大笑,刘海被风吹得都往后倒去,露出大大的额头,“咱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为什么我性格像船上小孩,你性格却像看船的小孩?”

丰峻想了想:“或许上天注定我要来看你吧?”

何如月羞红了脸,心里甜甜的。

这个丰峻,土味情话说得这么自然的吗?

“看,又有船来了。”丰峻指着远方。

何如月踮起脚,只望见在运河的拐弯处,露出小小的一只角。

“来,我们猜猜,这条船上拉的是什么?”丰峻道。

“不猜,你耍赖皮哦。”何如月不依。

“我哪里耍赖皮?”

“你长得高,看得远,说不定你已经看到船上是什么,肯定赢我。”

丰峻被她逗笑,一把搂过她,将她抱在怀里,指着栏杆中间的水泥横杠:“来,你踩在这里,我抱着你,让你也站高看看。”

这把不亏。

何如月也不客气,立刻将两只脚都踏上横杠,双手紧紧扒着桥栏杆,转头看丰峻。

真是完美啊,果然可以平视丰峻的视线,一样高了呢。

“那你抱紧我啊,别让我摔下河去。”

丰峻:真是小看我了,就你这□□十斤,我还能让你摔下去?

当然,他还是奉命抱紧了,体会着何如月充满活力的身躯传来的温度。甚至,他将自己的心脏悄悄地贴了上去。

紧贴着少女平滑的脊背,纵然是隔着衣衫,也叫人荡漾不已。

何如月哪里知道丰峻在她身后转了那么些念头,她极目远眺,终于确定丰峻看不到船上。

“果然看不到,那咱们开始竞猜?我猜是黄沙!”

丰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猜是砖头。”

“赌注是什么?”何如月问。

“谁猜错了,就分享一个秘密?”

“可以!”何如月欣然应允,然后死死盯着那条船。

渐渐地,那船开始向主航道转过身来,当它终于露出小半个船身时,何如月发出懊恼的叹息:“哎,你赢了。”

船身上堆着一摞又一摞的砖头,高高矮矮,错落有致。

丰峻得意地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探过去,将脸贴在何如月的脸庞上蹭了蹭。

何如月如梦初醒,猛然发现两个人的姿势是那样不合适,低吼道:“快放我下来,我的天,桥上全是人!”

晚了,已经有无数路过的行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还好,没看到熟人。

但这一对小青年,男的女的都这样好看,行人们惊讶他们的大胆之余,不由多看了几眼,甚至还有同样年轻的男男女女投来羡慕的目光。

何如月脸红了,拉着丰峻的手就往桥下跑,一路跑到引桥之下的僻静处,这才停下脚步。

“丢人!”她跺脚。

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如月,总是会在和丰峻相处时,露出小女生的娇态。

丰峻拉着她的手:“丢什么人啊。这是咱们给这里的人示范怎么谈恋爱。”

“呸。你不是没谈过么,你好意思给人家示范。说不定这里的人比你精通多了。”

这打击,极具杀伤人,丰峻无言以对。

想想也是,后世来的丰峻和何如月,连亲吻都是头一回,这个世界的刘明丽,已经能准确地从亲吻中判断爱意和熟练度。

为挽回局面,丰峻提醒道:“来,你输了,分享一个秘密吧?”

何如月转了转眼珠,有点愁:“一时也不知道什么算是秘密啊。要不,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

丰峻:“你从哪个城市来?”

“我就从中吴来。那个世界,也叫中吴。”

中吴。丰峻在自己的记忆里想了想。后世的他,也曾去过一个叫中吴的城市,他在那里投资了一个项目,不过,只是匆匆而过,印象不深。

“你那个世界的中吴,和这里一样吗?”

“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不过我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这些,实在也说不上来哪些异同。”

何如月转而看丰峻:“你从哪个城市来?”

丰峻坏笑:“什么时候你赢了,你再问我。”

“呵,架子够大啊!”何如月一翘鼻子,“什么了不起,我早晚赢你,到时候让你一五一十,全吐露出来。”

“拭目以待。”丰峻扬眉,扣住了何如月的手指。

他不是不愿意告诉何如月,只是觉得这样的相处有意思。他和何如月,像是后世飘到这里的两条小船,终于望见了彼此。这样并肩的航行,他希望是很久很久,他希望一路上都有说不完的话,他希望一路上都有看不完的风景。

“今天许厂长找你说什么?”丰峻终于进入正题。

何如月也不瞒他:“许厂长要调走了,他感谢我小舅帮了他的忙,所以问问我还需要什么帮助,能在他离开之前帮我办好。”

“许波人不错。”丰峻直呼其名。

“是挺不错的,帮厂里做了不少实事。”

丰峻道:“我不是指这些。高升之时,能念旧情,说明不是得意忘形之辈,他是值得交往的朋友。”

“朋友?”何如月听出了端倪,“所以你今天也去,是因为,你们有私交?”

丰峻笑道:“是不是没想到。”

因为下午在楼梯上相遇,何如月露出惊讶之后,她一直很后悔,怕自己伤到丰峻,所以现在怎么也不能表现出自己没想到。

何如月捏着丰峻的手指,微笑着:“你们藏得真好,谈判时候也一点都没看出来。”

那你的确是看不出来,那时候他们的确还没有私交。

丰峻也没有具体说缘由,只道:“他想带我走。”

何如月心中一紧:“你答应了?”

丰峻立刻感觉到了何如月的紧张,想逗她一逗:“我说,要问何干事答不答应。”

“啊?”何如月瞬间愣住,急道,“不会吧,你不会真这么说吧?”

“说不定许厂长明天会来问你。”

何如月真着急了,小脸都憋白了:“那我怎么回答啊,啊啊,好紧张。这关我什么事啊!”

看着她连手都不牵了,急得原地打转,丰峻又好笑又心疼,一把拉住她:“别转啦,小心头晕。”

何如月埋怨:“许厂长肯定会笑话我们。”

丰峻望她,眼睛亮亮的,闪着光芒:“我只问你,你希望我跟他走吗?”

何如月正色道:“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如果对你的发展有好处,你就应该去。”

“可那样,我就不能每天见到你了。”

何如月心脏漏跳一拍,但还是坚持:“你不是写了《水调歌头》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就算跟他去,也不过几里路,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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