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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泽却没有接过他的匕首。

一身劲装的上古神兽咬牙切齿地打飞了他的匕首,任匕首落在远处的砖石上,发出当啷一声。

殷洛愣在原地。

青泽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提起来,神情冰冷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啧啧两声,喟叹似的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到底是在求死还是乞爱。”

殷洛瞳孔微微紧缩,脸色难看极了。

城楼下大军压阵,城楼上的天界战神把魔神拖到烽火台旁,一把按到石壁上。

“我自然是会杀了你,但我会用我自己的剑,不会用你给的匕首。因为,死亡对你而言不是解脱,是最有应得。你没有权利选择武器。”青泽说。

他嘴里这样说着,多看了会儿殷洛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变了意味。

绵绵细雨突然从天穹上细细密密撒落下来。

眼见绵延万里的烽火一个接一个熄灭,整个天幕被夜色淹没,城楼下的天将忧心忡忡,担忧魔将回返,不知其上青君与魔神战况如何,只能握紧长兵想象在城楼上的、被黑暗掩埋的厮杀。

城楼上倒的确鏖战正酣,却显然是与城楼下所有人想象中的截然不同的模样。和他们想象的相同的是,那魔孽的确一路丢盔弃甲,声声低泣。

却又不肯放。

殷洛的廉耻心显然已经不剩多少,明知城下是千军万马,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青泽就又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使殷洛半边脸颊红得几乎渗出血来。

然后露出初遇殷洛时时常露出的、恶趣味又凉薄的笑脸。

很嫌弃的样子,说:“真恶心。”

“一会儿让别人发现你死得这么可笑也没关系么?”此时他好似又不是独当一面的、成熟冷静的青君了,带着孩子似的诡异的天真和恶劣,笑嘻嘻地问,“让他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也没关系么?”

殷洛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

宽大的衣袍被雨水打湿,贴在他身上,水珠沿着双腿滴滴答答滑下来。

天边是浊黑的烟火余烬,浓郁的焦臭味,浓稠到发黑的红,被雨水稀释流淌在土地沟壑间的绝望。地上是被熄灭的狼烟,是淌着水的铁甲,是插在土地里的刀戈。

刺鼻的劣质油漆在干燥龟裂的、糊满鲜血、残火不熄的断壁残垣上泼洒出一道又一道鬼也似的惨然的白。

青泽松开手,任男人力竭似的滑倒在地上,化出长剑,抵在男人颈前。

殷洛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青泽说的是:

——“殷洛,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

殷洛思维有些混乱,看了看青泽,又看了看天。

头顶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天,没有月亮,星也散碎。

诛魔的呼声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他没有什么遗言。

但是,他突然想告诉青泽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想告诉青泽:青泽,青泽,你长得比以前高了一头,模样也不那么一样了,欢好的时候简直让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害怕呢。

可他张了张嘴,还是觉得说不太出口。

他怕什么呢?怕的是他喜爱了那么久的小小的青泽,终于长成他不那么熟悉、不那么了解的模样了吗?怕的是曾经近在咫尺的、永远自由任性的、几万年如一日的青年,竟然在短短几百年间,突然变得他不那么认得了吗?

怕的是那个幼稚的、曾经真切无比的也喜欢着他的青泽也随着青年的长大一去不复返了吗?

怕的是,自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眷恋,都只是青年在彻底长大前一步跨过的、看似不可逾越,回首望去才发现不值一提的坎吗?

怕的是,他以为可以让青年多记得一会儿,却会被转眼就抛之脑后吗?

细雨洒落在脸颊上。

殷洛躺在一片狼藉的衣褶间,看着天,轻轻说:“宋清泽,抱抱我。”

青泽说:“不行哦,你把我骗得那么惨,还以为我会施舍给你任何怜悯吗?”

殷洛听了没什么反应。

过了一会儿,才细细地颤抖起来。

一颤就停不下来,好似在大雪天里寸步难行的遇难者,被冻坏了。

他躺在地上,牙齿被冷得咯吱作响,睫毛颤抖,手也颤抖,冰凉的指尖极缓极慢地、吃力地扯着站在一旁的青泽的衣服下摆,声音又低又哑,仍是说:“宋清泽……抱抱我……”

话语间,眼泪扑朔朔掉下来,缀在雪似的睫毛上,使他终于有了几分将死之人的哀色。

青泽看着他。

没有动作。

殷洛以前为数不多几次和自己提要求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轻轻拽着自己的衣角,好像因为第一次误打误撞用了管用,就以为会一直管用似的。

可没有招数是会永远管用的。

尤其是对他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上古神兽而言。

青泽想了想,扯回自己衣摆。

“殷洛,换个遗言。也许我会勉强同意。”他说,“比如给你留个全尸什么的。”

殷洛合拢指尖,摇摇头,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青泽就笑了一下,举起了剑。

点点青火从剑柄一路烧到了剑尖,凝成一道繁复的阵法。

殷洛垂下手,闭上眼睛,脸上的雨水沿着下巴滴落下来,好似在青泽动手以前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青泽面无表情。

他就要将魔神亲斩于剑下了。

嗖——!!!

巨大的声响响彻在耳畔,青泽停下动作,猛地转过头去。

一块巨大的、雨水也浇不灭的火石被投石机投到了城墙上,砸烂一块城栏,天火灼灼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就烧倒一面玄色旗帜。

这是天将攻城用的远程武器之一。

自己还在城楼上,怎么会突然有人用火石?难道不怕误伤自己么?

打断自己的动作,当真是罪该万死。

青泽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殷洛,紧走两步,走到护栏旁,看向城墙下。

玉骨笛手里拿着一道发着金光的诏令,站在阵后,指挥天兵列起一大拍投石机,将火石猛烈地向城墙处掷来。

出战之时还未同行的信使侍立在玉骨笛身旁。

这种带着金光的诏令,只可能无量太华亲下的军令。

他还在城楼上,无量太华竟然就等不及要用火石攻城了。

这样威力巨大、被九天玄火引燃的火石,这么大量地投掷,哪怕当真能砸死魔神,也必然会波及到同样在城楼上的自己。

他刚才看见魔神容貌,满腔怒火,只顾着折磨殷洛,连突入幻境的异状都顾不上计较。

青泽看了看城下,又看了看光滑暗淡的菩提度厄镯,暗骂一声,从手腕上取下,扔到地上。

从玉骨笛领命的时间点来看,那险些把自己困死在里面的幻境和无量太华脱不了关系。

这个一直对自己前倨后恭的天尊,竟然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自己活着回去。

城楼下的天将虽然依令投着火石,神情却都惊疑不定,好似觉得这军令很不可思议。

反而玉骨笛倒是神色如常,俨然并不因为过去和青泽的共同作战有丝毫恻隐之心。

一块块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石咚咚咚咚骤雨似的落下,在城墙上留下一个一个的坑。

青泽在炮火轰鸣中转过头。

殷洛好似对外界毫无察觉,仍是心如死灰地躺在那里,俨然自觉就这样被砸死了也没关系。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青泽怒从心头起。

他这几百年来一直将斩杀魔神当成余生最大的奋斗目标,可见到魔神,竟然是让自己怜惜愧疚了这么久的殷洛就算了,殷洛身为魔神对自己毫不反抗就算了,现在俨然随便几个火石就能砸死了。

那他这几百年的痛下决心是什么?是笑话吗?!

轰——————!

又是一大批巨石坠落,其中有一块刚好落在殷洛身旁,余波震得殷洛咳出一口血。

被火石干干脆脆砸死?就此解脱?

那他就如殷洛所愿,让他死个干脆。

青泽执起长剑,重新走到殷洛身前,双目充血地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怒骂一声,收起长剑,狠狠拽着殷洛的手腕把他提起来,看着动作间鲜血从衣摆间隙流出,粗暴地擦了几下,把皱成一团的衣袍往殷洛身上一裹,把他打横抱在怀里,向内城跃下,在北狄空空荡荡、渺无人烟、一片死寂的偌大城池里一路飞驰。

他从来没进过北狄,万万没想到其内竟然空旷得一个人影都没有,连鳞次栉比的、昔日繁盛的屋舍上都铺了一层灰,好似荒凉已久。

安静得可怕的偌大城池内突兀地回荡着他飞行时发出的利利破空声,好似空房间里的掉落了一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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