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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羿国君送的脂膏都快用完的时候终于有个不长眼的天将摸进了蓬莱。
殷洛这两日已经很少到洞窟外活动,穿着白色的单衫坐在床上,黑发披散在身后,腰下搭着一床被子,身后堆着一堆青泽买来的软枕。他的衣服大多都是深色调的,难得只着白衫竟然愈发显得眸黑眼亮、笑起来似两汪深深的潭水。
天将提着剑进来的时候青泽正坐在床边,手还没来得及摸到被子里。
殷洛一把按住他的手,颇有些脸色大变地看着洞窟门口。
青泽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剑尖携着罡气猛地向自己刺来。
他侧过身体,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来人手臂,反折过去,又猛地一提,一把将那人就势甩到靠墙的床脚旁。
先是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后是砰咚一声,天将倒地。
殷洛也第一时间折身取下挂在床内侧石壁上的剑,皱着眉头看着来人。
天将扶着床沿,吐了口血。
青泽仍秉持第一时间把殷洛放倒的原则,手一得空就立刻往殷洛穴位上戳。
刚一碰到衣服殷洛就僵硬了一下,手中长剑滑落,闭眼软倒回了枕头堆里。
虽然自觉自己还没用力,但是毕竟情况紧急,一时判断失误也有可能。
青泽看了眼昏睡过去的殷洛,用脚拨开天将掉落在地的长剑,走了两步,蹲到天将身前,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天尊怎么还是贼心不死,又派了个小虾米来?他要是再这样自作主张,我之前同意的事情可要作废了。”
天将道:“我们天尊?无量太华?那个资历浅薄的家伙也配称天尊?出了东天庭可没人买他的帐。”
青泽道:“那你又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天将道:“本神将隶属西天庭,听闻魔神业已降世,无量太华派遣执明捉拿,却被实力凶悍的上古神祇阻拦、铩羽而归,故来替□□道、铲除魔孽!”
青泽没想到才过几天流言就传得如此夸张,不由得感叹了一下人言可畏。
再看这人口号喊得响亮,可惜实在缺乏自知之明。
青泽就乐了:“就凭你的三脚猫功夫?”
天将道:“刚才是本神将一时不察,若你当真是个好汉,就让本神将与你堂堂正正决一死战!”
这个小垃圾,在自己手底下能活过十招都算他命大。
青泽看了看洞窟门口,笑出了声:“你单枪匹马来的?”
天将脸上青红交加,道:“那帮孙子都是没有胆子的苟且偷安之辈!本神将一个人也能替□□道!”
这人人缘到底是有多差,竟然连个帮手都没能叫来。
青泽道:“……”
青泽道:“我本来想取你性命,但是杀你和欺负智障实在没什么区别。这样,我们打个商量。我饶你一命,你有多远滚多远吧。”
那神将好似被羞辱得极为气恼,右拳紧握似乎想要和青泽徒手对战,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青泽,终于还是松开了拳头,恨恨道:“好。”
青泽一脚把他的剑踢到洞窟外,转过身背对他道:“自己去捡。”
天将慢悠悠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弓着腰走出洞窟,捡起剑。
剑一回到手里他就一改刚才的萎靡不振了,好似很扬眉吐气似的,用剑尖指着洞窟道:“该死的魔孽,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转头就要逃。
却见刚才已然转过身去的青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着脸站在了自己面前,单手揪着自己衣领把自己提了起来。
天将道:“你、你干什么?”
青泽道:“丢垃圾。”
丢完垃圾,青泽拍拍手,哼着歌走回洞窟,看着枕头堆里的殷洛,挂在嘴角的笑意消失无踪,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愁。
*
殷洛醒来时已经夜色渐浓,青泽正坐在洞窟门口拼碎片。
他撑起身体看了一会儿,便见青泽有所察觉似的转过头来。
青泽道:“你刚才又突然晕过去了,我给你煮了点汤,喏,就放在床边的,你喝一点吧。”
殷洛说:“谢谢。”
青泽说:“咱俩谁跟谁。”
殷洛端起汤碗慢慢地喝,看见青泽已然转过头去,用从未对着自己露出过的、难辨爱恨、复杂痴迷的神情看着那几片黑气缠绕的碎片。
殷洛晕倒的时候比醒来的时候多,时常醒来便看到青泽独自一人对着那些黑沉沉的碎片发呆。
抑或眺望着远方,留给他一个凉薄的背影,在察觉到他苏醒后又笑着转过身来。
今天听了来人所言,他才明白青年对自己的态度为何会骤然巨变。
殷洛放下空碗,眼前有些发黑,脑中闪过走马灯似的画面。
他告诉这个青年,他生父是玄雍前主,他母亲是先帝正妃,他是被邪祟所害才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猜想过无数种青年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嬉笑怒骂、嘴毒心软的青年竟然是传说中的上古神祇。
青年是来自上古的神,才会不把凡尘俗事变换放在眼里,把他为守护玄雍而吃过的苦头都当做人族的自相残杀,觉得可笑无比。
只是早已发现他被魔气所扰,觉得他是因为这个碎片才落得人皇堕魔的悲惨地步,才一直瞒着他。
把他当做为前世人皇赎罪的后世人皇,当被碎片怨气无辜牵连的可怜人。
青年必定是个善良的神,才会怜悯一个被绑来利用的、恶名滔天的暴君。
——可他撒谎了。
他无意向青年乞怜,也对魔族一无所知,却阴差阳错撒了个得青年爱怜的谎言。
他的确是被持碎片的妖邪重伤而武功渐废、异变突生,但在此之前原本也已经是个怪物。
落得这个下场,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从知晓自己身世的第一天,他就比所有人更清楚地知道,他是个怪物。
他必定是背负着极深的罪责,才要马不停蹄地赎罪,渴望着唯一救赎的到来。
他没有前世,也不会有来生,这是他偷来的二十几年,当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二十八年前。
天下割裂,刀戈未止。
玄雍国土分崩,暗中养精蓄锐,元气尚未恢复,四处做小伏低,朝凤来势汹汹,旨在长驱直入,吞并玄雍。先帝御驾亲征,奔赴边境,一战就是四个月。
帝妃日夜于龙神庙祈福,望得战神黄龙庇佑天子,助玄雍化险为夷。
四个月之后,先帝凯旋而归。
得知了帝妃有孕的消息。
怀胎三月,是在先帝离开之后。
帝妃从未行过背叛先帝之事,吓得惨白着脸晕厥过去,醒过来就跪着求先帝赐死。
后来,长皇子殷洛出生。
帝妃力竭晕倒,狂风骤雨不歇,漫天苍穹难见半缕阳光。
先帝抱着他,说他是龙神赐给玄雍的孩子。
是龙神赐予玄雍、收复故土的天赐神兵。
可他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长皇子,是个怪物。
他是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先帝便愿意相信他不会死,饱含期待又忧心忡忡地把他放在承担着光复玄雍厚望的试炼中,看着他一次一次爬回来,用干净的白毛巾擦掉他身上的血。
可他知道自己是会死的。
他正在一天一天地死去。
每天都像苟延残喘一样痛苦。
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太虚弱了。
某次悲壮惨烈的战役中,误窥天道的老将军自知自己已是人族三世轮回的最后一世,死后无缘再入轮回,便在闭眼之际把残魂拍到了垂死的皇子肩头,拖着空荡荡的驱壳咽了气。
他昏睡了数十日,醒过来发现肩头第一次燃起了人族的魂火。
不属于他的、当他死去就会彻底消泯的魂火。
他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终于修成了人。
他修成了人,却还没学会该如何做人,明明顶着人族的魂火、终于真真的有血有肉,也仍然没学会如何正常表达喜怒哀乐。
他已经习惯了远远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是他靠类似于野兽生存的本能学会的、使自己免受伤害的唯一方式。
只要一碰到,就会疼。
他怕疼。
才会被先帝亲赐的皇子妃指着鼻尖带着恐惧地咒骂。
“殷洛,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怪物!你会逼疯我的!你要弄疯我了!你会逼死我的!你放我离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个怪物!”
初见时她是尚书的嫡女,还会红着脸看他。
后来他对她极好。
新婚之夜,看着她羞红的脸颊,沉默地希望她不要被自己吓到。
第二天醒来皇子妃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后面几夜也是如此,她俏丽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情却越来越恼恨。
他知晓自己名声可怖、神色吓人,也就让内仕多拿了床被子,转过身去睡了。
他不善言辞,只能尽量满足她的心愿,难得奢侈地运来她喜欢的北部水果、赏赐华美的玉石珠饰、召昔日服饰她的侍女入府相伴,然后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抑或坐着,慢慢喝着酒,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
她应该会喜欢吧,这样想着。
皇子妃的脸却始终没能晴朗起来,终于有一天和后院的仆役搅到了一起,有了身孕。
他放下擦拭了许久的长/枪,转头看着跪在殿内的她。
她格格地笑着,一把撕开华美的衣衫,露出自己的身体。
像在报复。
他说:“光天化日,皇妃此为,成何体统。”
皇子妃恨恨地看着他,拉上衣服,止了笑,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她说:“呸。”
皇子妃生的是一对龙凤胎,他走进她的产房,抱着小小的孩子,看着他们睁着圆丢丢的眼睛,肉嘟嘟的小手一晃一晃。
是正常的、温暖的、小小的生命。
既然他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就会好好照顾他们。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母子平安!”
他看了看一旁冷汗涔涔的两个产婆,说:“赏。”
待两个产婆叩谢恩赏,他生涩别扭地吻了吻皇子妃汗湿的额头,学着他曾经看过的父皇亲吻母妃的额头的动作,然后站起身来,把孩子一一放进摇篮里,擦擦衣襟上的口水渍。
她脸色那么差,她需要休息。
身后却响起濒临崩溃的嘶嚎。
“殷洛!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怪物!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恶心的怪物!你这个恶心的怪物!我要疯了!我要疯了!你除了杀人还懂什么!还懂什么?!你是个怪物啊!你是个怪物!怪物!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她的声音尖锐又疯狂,惊雷似的劈进正在产房内外穿梭忙碌的仆役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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