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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殷洛会彻底失去人类的形貌、也许会变得丑陋不堪狰狞可怕、也许会贪婪嗜血人性泯灭、也许会放浪形骸自甘堕落。
也许会被正义的驱魔者斩杀于剑下。
他不知道殷洛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只要不是在自己面前,青泽都能继续相信,在这个业已沦陷的人间,殷洛仍然能一如既往地、抱着青泽至今仍不能知晓的执念,比谁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拖着这样的身体坚持到了现在,殷洛可是很厉害的。
青泽一边这样想了,一边毫不心疼地往殷洛身体里继续灌灵力。
能多拖一天也是好的。
能多拖一个时辰、一分、一秒。
也是好的。
*
殷洛呜咽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青泽上半身凑近了些,仍是握住殷洛的手,没有停下继续灌灵力的动作。
殷洛皱着眉头细细喘息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雾气迷蒙地看着青泽,花了好几秒才重新聚起了焦。
青泽问:“你好些了么?”
殷洛摇了摇头:“宋清泽,我好难受。”
青泽道:“你生病了。”
“……”殷洛咳出一口血,“我快死了么?”
青泽道:“你会好起来的。”
殷洛沉默下去。
青泽也沉默地继续往他七零八落的筋脉里灌灵力。
他几乎以为就会这么一直安静下去,却听殷洛道:“宋清泽,我梦到你了。”
也许因为烧得厉害,他的声音有些使用过度的喑哑。
青泽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道:“你梦到我什么了?”
殷洛想了一会儿,有些茫然:“我不记得了。”
青泽就道:“那想来也不会是很值得记住的梦,……你好些了吧?”
殷洛双唇惨白,咳了两声,点点头。
青泽放下他的手,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出去给你端碗粥。”
*
青泽盘腿坐在朱漆木柱旁,悠悠然摆弄着手里黑沉沉的铁片。说是铁片,其实材质并不似凡铁。
他捏着这样一块不似凡铁的铁片,像玩耍着一坨黑色的、柔软的泥。
这边捏着,那边回想着,不一会儿,铁片被分成了好几块,做成不同形状。
待不同部分被组装到了一起,青泽就很得意,对男童招手道:“来试试。”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臂弩。
小而精巧,机体坚硬、薄如蝉翼,不似常见的弩那般笨重,拿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太大重量。
男童怯生生看了眼殷洛的方向,发现殷洛听到青泽叫他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便大着胆子一溜小跑到了青泽身边,眼睛看着臂弩,好奇极了。
青泽比划了一下大小,把臂弩套在男童手臂上。
“如果重了或者紧了就告诉我。”
男童从上到下打量着臂弩,挥了挥手,道:“一点也不重,大小也刚刚好!”
青泽听了就更得意了,下巴扬得高高的:“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他被吹捧得美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话还没说完,又道:“这个中间的机窍,用手指反手一扣就能打开,收在臂夹内的弓体就会左右弹出来,把锁在里面的小箭扣进弹道里。你只需要抬起右臂,瞄准,射击——简单吧?”
男童点点头。
青泽拍拍男童的肩膀:“行了,去好好练练。”
男童哒哒哒跑走了。
青泽长吁一口气,靠在红漆木柱上,转头看着不发一语的殷洛。
他靠的这根木柱是公廨十八根木柱中最靠角落的一根,殷洛面墙坐着,长发黑压压披在身后,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殷洛不知所措的时候常常看起来像是发脾气,当真发脾气的时候却连脸都不肯给自己看了。
也许是受梦境的影响,青泽看着那个背影,拍拍手上的铁屑,把上半身探过去,轻轻浅浅的呼吸喷洒在殷洛颈间。
殷洛的腰线一下子绷紧了。
青泽恶作剧地笑了一下,拉开距离,看着终于转过头看他的男人,道:“我上午才好心帮你治了病,你怎么反而生气了?”
殷洛道:“武功高强的皂隶都活不下来。给一个小孩武器,除了让他早早沾染上杀戮,难道能让他活下来么?”
青泽道:“我只是给他武器,活不活得下来是他自己的事。”
他见殷洛仍是双眉紧皱,似乎很不能理解,叹了口气,坐到殷洛身边,难得正经起来。
“殷洛,你看着我。”
殷洛不说话。
“我给他臂弩,不是教他杀戮,是让他有自保的能力。这样,等他长大,也许会有保护想保护的人的能力。人要先学会保护自己,才能拯救他人。我在,可以让他平安无忧。如果我不在、阿临也不在,难道他就只能等死吗?”
“何况……那两个皂隶,不是死亡选择了他们,是他们选择了死亡。”
“他们几天前就可以离开的,他们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唯一的结局是什么。他们放不下这一城无法逃脱的人,想要像英雄一样死去,就算活过了昨夜,也迟早是要死的。能多活几日,那是幸运。早早地死了,那是活该。”
“封印已经松动,魔神即将降世,魔族是杀不完的。只要有想要保护的人,他们就活不下来。”
“他们不是死于魔族的强大,而是死于自己的愚蠢。没有人可以永远为旁人遮风避雨,最坚不可摧的壁垒,也会有轰然倒塌的时候。”
“连……”
青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我从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有改变整个世界的规则的能力,也只希望我在乎的人能更懂得保护自己。”
殷洛道:“可是……我们只是人而已。我们一生短暂,也没有通天法力。如果没有人愿意庇佑,只是给予我们武器、教导我们杀戮,等待我们的就只有互相残杀。”
殷洛的表情茫然又困惑,几乎垂死挣扎地看着青泽,就像紧抓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因为我们天生弱小,就应该死么?”
可你这一生分明受尽世人憎恶,而且早已不再是人了啊。
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让你宁愿沦落到这样不人不鬼的地步,也不肯咽下这最后半口气呢?
你看起来分明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甚至不曾真正触摸过这个世界,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又有什么留恋不舍的呢?
你到底在渴求什么?到底在等待什么?
青泽咬了咬牙。
他站起身来,背对殷洛,看着门外一院子的老少妇孺。
有初初长成的青年们在刚刚堆好的坟冢前哭泣,有形势所逼、不得不在大庭广众在扒下小半边衣衫给孩子喂奶的母亲,有安抚他人日渐崩溃的情绪的、不肯离开的差役。
他们神色狼狈,因为希望渐渐泯灭而佝偻起原本笔直的腰。
他们怀抱希望来到这世界上,这世界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活下去。
青泽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带这里的人离开。”
殷洛愣了一下:“去哪?”
青泽道:“太涵。”
“听他们昨天说,那些逃出子鹿的人,都去了太涵。太涵供奉仙族数百年,结界由四方仙尊亲建,是周围邻国里唯一还没有沦陷的国家,这是最后开放城门、接受逃难者的几天。几天之后,结界就会彻底封锁,不得入内。虽然我也不知道那结界有多靠谱,但毕竟聊胜于无。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在这里多呆。等这里的差役死完了,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仙族好歹接受人族供奉,总该做点事情。把他们护送到太涵,受仙族结界保护,能活多久就靠他们自己的气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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