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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爱着,也爱着人。

被思念着,也思念着人。

被人温柔以待,也以温柔待人。

野花开在身上,朝霞落于指间。

活着看年复一年四季常新的山川河流,活着看日复一日独一无二的日升日落,活着感受每一寸微小的、希望的萌动。

活着吃山间的灵果、喝清凉的泉水、搭一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窝,未来也许会有很多很好的朋友。

白泽是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那他又是为了谁做的呢。

他想让谁“活着”呢。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用了那么多精力,搭建了一个他自己并不在乎的、脱离现实的、一碰即碎的世外桃源。

是想要留下谁呢。

*

是想要留下谁呢?

*

天色黑得很早,青泽想着殷洛毕竟才受了重伤、不宜久行,加上拖了个小拖油瓶,便干脆在荒郊野岭落个脚,休息一夜。

他们挑的落脚处有几块巨石,很嶙峋地支棱着。巨石旁是一棵枯枝,一个半人高,双拳粗细,长得很歪,枝干是深棕色稍微,最粗的一根枝丫上缀着片叶子。

阿临毕竟是个法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妖,不应该有空间戒指这种东西。他曾经多次提出把东西放进青泽空间戒指里的建议,被一次次残忍地驳回来,只得老老实实把东西装进小行李袋。

阿临把行李堆在了最大的一块山石下,脱下最外层短衫,拍了拍灰土,挂在石壁上,又不知从哪掏出块巨大的白布,一边嵌在石块下,靠着石块平摊在地面。

荒漠里风大,阿临从枯树上折下一根细长的枝丫,撇成四截,分别穿过白布的四个角插在沙地里,踩了踩,地垫便固定好了。

殷洛把男童放到铺的布垫上,和青泽一起在四周收集了几块半埋在沙土里的木板。

有的木板半截插在沙里、半截戳出地面,拔起来才发现下面半截全是烧焦的痕迹;有的木板依稀可见华丽的花纹,应当是马车的某个部分;有的木板上满是虫洞,似乎是被人砍下来削成平板的、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活木。

行李里的吃食被翻出来放在地垫上,男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却很懂事地没有独拿。

天色愈晚,四周温度愈冷。所幸青泽和殷洛已然在地垫旁堆好了柴火,一边是坐着烤火的地方,另一边搬了几块石块挡风。

天幕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小火苗轻烟渺渺地燃烧了起来。

阿临拿了几个杯子,用水壶倒了水。

杯子是用竹枝做的,液体敲击着内/壁发出的声音很悦耳。

男童拿了几块糕点、一颗果子、半茶杯水,坐在垫子上,看身前坐在火堆旁的大人们举着串着红薯的树枝慢慢地烤。

夜风飒飒,薪火哔哔啵啵燃烧着,给所有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过了一会儿,红薯烤好了。

阿临伸了根棍子进去掏了几下,掏出来一颗薯球。

薯球表面焦黑,他直接一爪子捞起,把薯球左手扔右手、空着的手轮番摸自己的耳朵:“烫烫烫!”

见其他三人都神色莫名地看着自己,阿临嘻嘻一笑,停下动作,吐了吐舌头,道:“我之前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说话时,那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滚烫薯球俨然很若无其事地卧在他掌心里。

剩下几颗红薯也被逐一掏了出来,男童捧着已经没那么烫的红薯,捂了捂手,又贴了贴被脸颊,觉得暖烘烘的。

阿临笑他脸上沾了焦炭,他擦了擦脸,小心翼翼把薯皮撕开。

黄橙橙、金灿灿、软绵绵、香喷喷,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回甜气味招摇地扑了满面。

男童很满足地深呼吸一口气。

——他好像捧了一颗被烤焦的小小太阳在手里哦。

*

过了一会儿,柴火渐渐烧得七七八八,留下零星的火光和花白的炭灰。风一吹,轻飘飘向天空飞舞去。

夜凉如水,阿临和男童不知何时已经熟睡。

青泽用棍子把火星捣灭了,站起身来。

殷洛道:“……”

青泽道:“怎么了?”

殷洛道:“你去哪?”

青泽道:“我睡不着,四处转转。”

殷洛道:“……”

殷洛道:“我也睡不着。”

青泽道:“啊?”

殷洛站起身来:“我也想出去转转。”

青泽道:“你、你……——不行。”

殷洛道:“为什么?”

青泽道:“我就想一个人转,多拖着个人和呆在这里有什么区别?”

他见殷洛表情有些不好,又道:“何况你才受了伤,多休息会儿可以至少恢复点元气。”

殷洛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青泽站着等了他一会儿,正准备转过身,衣角又被轻轻拽住。

青泽愣了一下,听到殷洛干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我睡不着。”

天呐,要不是殷洛委实太过僵硬,青泽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对自己撒娇了。

只可惜殷洛应当不知道如何向人示好,语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反而像发脾气、下命令似的。

如果这是撒娇,应当是个最失败的反面教材。

可偏偏青泽俨然就是个很吃这一套的变态。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用残存的理智把脑子里不合时宜飘起来的“好可爱”三个字强行压了下去。

但是顶着这张脸做这种举动、说这种话……对他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要是应龙肯放下面子这样“撒娇”的话,青泽必然所有仇怨不甘皆可抛,对他任何要求都不舍得拒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哄哄的。

应龙。

想到这个名字青泽心口一痛,清醒过来。

应龙疯了才会做这种事情。

殷洛这样蹩脚地刻意讨好自己,不就是知道自己不是睡不着、而是想单独找个地方把刚拿到的碎片和之前的碎片拼起来,所以想要跟着自己么?

他或许想阻止自己,或许想劝说自己,或许只是单纯想再拖延一点时间。

可殷洛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二心呢?

虽然说殷洛是被持碎片的邪祟害惨了没错,但自己也给他解释了缘由,他此前分明也很配合。

他想起来了。

果然是从离开射羿开始的吧。

明明之前都没有什么问题,自从拿到射羿的碎片之后这个人就对自己收集碎片的事情态度微妙到不行。

再具体一点——是从自己在马车里、从幻境中醒来之后。

殷洛此前从未见过自己陷入幻境之后的模样,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才改变了态度。

可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是因为自己在梦里说了不该说的话?

还是自己得以在梦境里杀死应龙,露出的表情实在太得意忘形、太开心畅快,吓到了殷洛呢?

青泽后来也想过这个问题——一个平日里看似云淡风轻、洒脱肆意的人一边做梦一边狂笑,这个场景的确是挺吓人的。

总之,无论殷洛看到了什么,从那次之后,他总能微弱地感觉到:

殷洛不希望他继续收集碎片了。

青泽道:“你要是睡不着,就自己坐着发会儿呆。我也没有办法。”

说罢他转过身,也不回过头看殷洛的反应,足尖一点,飞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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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不成军(六)

※※※※※※※※※※※

青泽回来时天色也刚蒙蒙亮,阿临还没醒来,刚一落地就看到殷洛黑发被狂风吹得四散飞舞,站在营地前看着自己。

也不知他昨晚有没有睡。

青泽若无其事一招手,心情颇好:“早上好。”

殷洛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

*

也许因为远离人烟,在沙海里这几日竟是难得平和安宁,到最后一日青泽几乎刻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心里有些舍不得离开。

可惜无论再不舍,既然走上了一条路,必然要面对最后的终点。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晌午,他们终于到达了这个终点。

等待他们的是一块小小的绿洲、一个大大的城门。

和满城的血。

翻越沙海的这几天,竟是人间最后的安宁。

在青泽目不可及的地方、在漫天黄沙之外,魑魅魍魉如疾风过境,席卷天下。人界狼烟四起、烽火遍地。

偌大人间,沦为地狱。

曾经的沙漠绿洲——子鹿之国——毁于一旦。

子鹿与世隔绝,然暴/乱自内部始。

皇城大门被彻夜不眠地撞击着,王储早在前日就被暗仕护送着从暗道逃离。

他们避世百余年,对沙漠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以为能在外寻个避难之所,也不知看到外面的惨状会是个什么心情。

城门口已然没有士兵把守,青泽在四处横陈的、身着兵甲的尸身上翻了翻,扔了一柄剑给殷洛、一柄剑给阿临,又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男童,一挑眉,道:“你也想要?”

男童抬头看了眼殷洛,发现他皱着眉头,没敢回答,又看了看青泽,咬着下唇犹豫了许久,终于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青泽就觉得有些意思。

他们到了城内,需要探查子鹿的具体情况,暂时不急着赶路,赶路时一直被殷洛抱在怀里的男童就被放下来,由殷洛牵着走。

这个一路上不知道该丢到哪里的小包袱,竟然还很有胆子。

青泽环视了一下四周——地上的武器都太大,这么个小小的男孩,莫说用来攻击,怕是拿都拿不动——想了想,道:“这里没有你能用的武器,等歇脚时我给你做一个。”

男童道:“真的吗?”

青泽磨牙:“还能是假的不成。”

男童就往殷洛身后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期待地道:“谢谢清泽哥哥。”

说完这句男童就阖上了嘴,大概是知晓违背了殷洛的意思,自从点了头就没敢抬头看他。

青泽看了眼殷洛,发现他虽然不发一语、神情却的确有些生气,就眯着眼笑着对男童道:“不谢。”

他说罢转过身,听见阿临道:“呜……我不会使剑。”

阿临又道:“对啊,我有法力啊,我为什么要拿着一柄剑?”

青泽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个剑是给你下次被吓傻、忘记该怎么用法力的时候用的。是你耻辱的证明,给我好好拿着。”

阿临脸皱成一团,委屈极了。

*

城内全是哔哔啵啵燃烧的火堆,房屋被砸烂,桌椅被推倒。残羹冷炙糊在地上,胭脂水粉四分五裂。

鲜血染红了绿洲。

公廨门户大开,不时有神色狼狈的人精疲力尽扒在门边,被其内的旁人扶着入内休息。

哪怕多数差役业已逃离,仍有许多驻守原地。

门前两个大鼓变成了了通报险情的用途,有任何异动便被一左一右两名红衣皂隶捶得震天响,原本白色的鼓面被染得通红。

公廨殿前的大院或坐或倚容纳了不少流离失所的老人和妇孺。

院子最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桶,里面是清可见底但热气腾腾的稀粥。

每个人脸上都灰扑扑的,女人们也都素面朝天,泪痕与灰土在面庞上交织成一副狼狈的画。青壮年的男子们已然不剩多少,大多是因无法丢弃体弱的家人而留在了这里。

外面的沙海太大,在这里面的几乎都是无法翻越沙海、只能在城里等死的人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空荡荡的街道里传来一阵阵嚎哭,左右红衣皂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数十米远外向公廨跑来的、被几名神态疯狂的怪物追赶的求救者,咬了咬牙,一挥手,示意廨内人员合上大门。

门扉渐渐阖上,两名皂隶拿起架上红头鼓锤,左右手各握一根,用力齐齐敲了下去。

咚——!

咚——!

咚——!

鼓音之后,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到明日清晨前,大门都不会再开。

皂隶放下鼓锤,手握长柄大刀,锵地一声杵在地上,门神似的站在两座大鼓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血流如注仍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人看着渐渐阖上的朱色大门发出愤怒的、绝望的、垂死的哀鸣,徒然地向前伸出手,脚踩到尖锐的石子,身体崴了一下,被身后的怪物一把拽倒在地,双手在沙石飞扬的地面上划出十道长长的红指痕,下一秒惨叫便戛然而止。

两名皂隶似乎对惨叫充耳不闻,仍是巍然不动,只是握着柄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与往日不同,今日的怪物们好似极为躁动不安,原本在城内四处散落的魔物都迟钝而默契十足地向公廨聚拢来。

“嗷……嗷呜……”

“嗷……”

“桀桀桀……”

两名皂隶看着蠢蠢欲动渐渐向公廨聚拢的怪物,对视一眼,同时一挥长柄,刀身落于身侧,刀刃朝向前方,左脚横前,肌肉绷紧,迎向百鬼夜行的无边长夜。

慢慢聚拢过来的怪物好似浪花。

先是小小的一朵扑了上来,被拦腰斩断,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直到无法数清个数,变成一层一层,绵延不绝。

涨潮似的涌到台阶下,若不是两柄长刀翻飞,必然立时就将朱色大门淹没。

好像公廨内有什么存在让他们前赴后继、朝圣一般地奔赴而来。

两名皂隶看着看不到尽头的怪物潮,第一次发现城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月儿高挂,凉风习习。

他们是活不过今夜了。

好啊,好。

想明白这点,将死的战士反而如释重负、高兴了起来。

当日天地心,寥寥共悲壮。

原本疲惫的手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一个横扫,挥开眼前所见魑魅魍魉。

再来!他们还可以再战!

再来!

再来!

柄头噹噹杵着地面,吓得原本毫无知觉的怪物齐齐顿住脚步。

“来啊!”

“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再靠近些,让爷爷我杀个痛快!”

“来!!!”

“来——!!!!!!”

*

天将破晓,门口从未停下的金戈裂帛之声终于伴随着沉闷的肉/体撞击大门的声音画下了休止。

这个黑夜那么漫长,可他们几乎就要坚持了过去。

随着长柄大刀先后掉落在地的哐当声响起,原本一动不动的朱色大门被猛烈撞击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抖个不停的妇人听着门外的声响,一边掉眼泪一边伸出两只手捂住了孩子的双耳。

公廨内鸦雀无声。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严丝合缝的大门已然被撞出了小小的缝隙,在微弱的晨光下很有一番诡谲的意味。

天就要亮了。

炽烈阳光一点在晨曦中扩散,门外渐渐安静下来。

那些怪物尚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身体,在这样□□的日头里,终于散去了。

紧闭的朱色大门缓缓打开,鼓面又被泼洒上了新的红妆。

红衣裹着死去的皂隶,似鲜血包裹被献祭的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酒肆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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