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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吱呀、吱呀。
青泽醒来时天色已然昏暗,大抵是幻境之故,只觉口干舌燥,唇齿间隐隐带着一股腥气。西风斜阳被隔绝于布帘之外,车内很是安静。不远处坐着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面容蒙上沉沉暮色,看不分明。
青泽说:“殷……”
初初开口,便被自己声音嘶哑的程度震惊了。
男人的发丝轻轻晃动了一下,似乎是闻声看向自己。
“一不小心睡着了,我睡了多久啊?”青泽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捶了捶自己的脖颈。
也不知是他在幻境里陷得太深还是殷洛动作太轻,他这般醒了醒神,看见一件黑色外袍随着自己的动作滑了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它刚才竟一直盖在自己身上。
殷洛道:“两个时辰。”
那倒是也并没有很久。
青泽拉开自己一侧的布帘,马车之外灯火阑珊,车内也被瞬间倾泻而下一大片暖烘烘的红包裹了起来。
市集间摇曳的斑斓烛光忽明忽暗映射在殷洛脸上,使这个男人半边脸阴、半边脸晴,在细细碎碎的光斑间沉默着,宛如一块被撬开一道细缝的蚌。
见青泽醒了过来,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青泽一边将外袍递还给他,一边问:“我有什么奇怪的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殷洛道:“你刚才一直在做噩梦。”
青泽愣了一下,哂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做的是噩梦?难道我说了什么丢脸的梦话不成。”
回答他的是殷洛惯常的沉默。
所幸他早已习惯这个过于无趣的同伴,想了自己梦境的内容,觉得并无任何不可被他人听到的言语,便独自陷入时常的、空茫茫的、天马行空的思绪之中了。
他大抵是想了很多事情,亦或只因为心情疲惫而单纯地放空了自己,直到瞥见路边一个小小的马厩,觉察其内几匹赤马大多身姿矫健、体态优美,方才在脑子里没头没尾出现了这样一句:临祁果真盛产名马。
他脑子里先出现了这句话,下一秒才想起是谁告诉的他。
殷洛甚少表露自己的喜好,其时也只是不咸不淡提了几句,被自己岔了开去,后来便不再提及。
与旁的国家不同,射羿的夜集除了常见的灯花吃食,多的是卖马具的摊贩,店家大都是射羿人民的面貌,客人倒形貌各异、操着各地口音。这拉到市集上贩售的战马虽不可能很好,也仍是别处难觅的宝马良驹。
不远处是市集的尽头,出了这集市再不远处就出了临祁城。
而这临祁最大的马场,便将将坐落在临祁城的入口不远处。
连青泽都能依稀记得,殷洛自然应当对马场位置烂熟于心。
可他只是默默然看着一行经过的大小马厩,一路迎着向后划走的街市灯火,一如看着他毫不感兴趣的胭脂水粉,对即将经过的马场倒是提也不提了。
青泽看着他的耳廓,突然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那马场是一块大大的草坪,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和别处的马厩不同,这马场的马厩并非四面大敞、头顶草棚的木厩,而是几个大大的、石块砌成的半敞开式房子,里面铺了石板,马间排成两道横列,中间为通道,每列可容纳20匹马。顶部打通了几扇大窗,通风采光性能都极佳,哪怕进了马厩里,也不会觉得气味难闻。
最里面的那间马厩挂着锁,画着射羿国的弓箭状图腾,应当是皇家专用。
因为往来客人太多,即使是夜间,马场里也人声鼎沸,其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入口处可闻高头大马长声嘶鸣、好不气派。
他们行的是官道,饶是如此,也用了足足半刻钟才驶过偌大马场。
青泽看着殷洛,殷洛看着窗外。
待行得远了,马场变成被抛在身后的小小光点,殷洛才道:“接下来去哪?”
青泽突然觉得有些气馁,怏怏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几日先在射羿周边歇歇脚,探听一下消息,再作打算吧。”
他这番言辞委实不太着调,似是一时兴起、毫无计划。殷洛微微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不多时,又拿出那柄短剑,用洁白的蚕丝绢布擦了,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虚握了几下,应当是在脑中复习早已烂熟于心的几个动作。
青泽原本尚且混沌着,见了殷洛低头细细打量匕首的神情,想到刚才他看向窗外时留给自己的那一截沉默的耳廓,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因为没有办法再使长/枪,才舍长/枪而使短刃;而不是因为舍长/枪而使短刃,所以荒废长/枪的吧?”
他虽这般问了,语气倒没有半分同情怜惜,因见了殷洛听闻此言的反应,心中笃定这便是答案了。
明明只是个被应龙怨气诅咒的活死人,献祭一般注定走向崩陨覆灭的轨迹却如此似曾相识,哪怕只冲着这不知所谓的愚蠢,也足够让人心情烦躁。
所幸他向来喜怒无常,烦躁一会儿也便罢了。
这一天原本便应当在此画上句点。——若不是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使得青泽一头撞在了侧窗横梁上。
车夫掀了帘子探头进来,先是看到了殷洛,露出了有些发怵的神情,后又看了看青泽,用手比划个不停。
车夫是射羿国君配的,天生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又不曾读书认字,听到看到的所有故事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像只只进不出的貔貅。当他勤勤恳恳地拉着车,又像一头垂首犁地的老牛。
原是在问今夜是否暂且歇脚。
既然不赶时间,那便歇着呗。
青泽道。
车夫得了这句应允,想着今日已然可以休息,真心实意地欢欣起来。
*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妇人手持半瓤葫芦做的木瓢,掀开水缸盖子,舀起里面满蓄的清水,淘了米,朝着敞开的大门,将瓢中的淘米水远远泼了出去。
这一泼与平日里其它泼没甚么区别,却生了些事端。
她倒也不是故意的,端的是无心之失,只怪这水泼得太远,正正巧巧泼中了一个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黑衣男子。
马车不知是什么时候停在街边,容貌朴实的中年男人站在下辇处。黑衣男子弯腰从马车里出来,因低着头而只能看清耳畔且直且黑的长发。
他一手提着衣摆,一手下意识伸了出去,侍立在其下的中年男子立时上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掌稳稳托住了,另一手隔着男子宽大的袖口恭恭敬敬虚扶着搭在自己掌心上的手的下臂。
虽只是个习惯性的、江湖人士少做的动作,倒看不出半点装腔作势,很是自然,想必是被服侍惯了且不自知的贵族人家。
是以当他将将站定,被一瓢突如其来的浊水泼湿了一小块衣服下摆,竟也愣了一下。
当他看向水泼来的方向,饶是本在担心如何道歉的妇人也不禁感叹一句——真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这马车上并没有家族标识,看不出主人是何来头,可观其上繁复花纹和细致做工,必定出自哪位能工巧匠。再看那扶着男子下车的中年人,因了这与他无关的、不大不小的意外,此时已牙关发颤,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惊慌意味。他的指根处生着厚厚的茧,再看这辆气派马车,应当是惯使马鞭的车夫。
淘米水虽然用过,倒也算不上腌臜,若遇到个脾气好的大人,好生赔了罪也足以了了,但这车夫如此惊慌,可见这并非是个宽宏大度、体恤下属的好主人。此时妇人再看那个黑衣男子,也觉察出被其皮相惊艳而一时忽略的、眉宇间浓浓的杀伐之气。更甚有之,倘使再多看两眼,连空气都充斥着说不出的压抑了。
这边厢,黑衣男子正压迫感十足地看着她。她对上刀子似剜在身上的目光,一时耳发嗡脸发白,手里捏着空空的木瓢,后退了半步。
“……”
她身形气质着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妇人,黑衣男子看了她的反应,眼神暗了暗。
他转回身,似乎是对下车的决定有些后悔,干脆返回马车里去。
——怕不是要回去直接叫得哪位官员、派了官兵抄她的家罢。
此时,马车前帘忽地又被掀开,先探出来的是一缕浅色的头发,接着是一张似笑非笑的年轻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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