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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柳熹再来,她正给安儿绣着小衣裳。她这一手的针线活如今是越发的好。柳熹一看便赞不绝口,他笑时嘴角扬起,眼里自然流露,每每这时,叶蓉才会自觉得把他和顾华庭区分开,看啊,他们就是两个人。顾华庭哪会这样对她笑。
“夫人这衣裳绣得精致,我倒想劳烦夫人也给我做一件衣裳了。”柳熹撩袍坐下,看到桌上摆着茶盏,杯沿上沾着点深色的水渍,眼睛微动,不着痕迹地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就着那水渍细细喝下,面上嫌弃,“你平日就喝这个?”
叶蓉把手中的针线活搁置一边,看了他一眼,并未提醒,眉眼淡淡,“公子家中富足,想要什么样的衣裳没有,怎的偏偏要来找我?”
柳熹看她出神片刻,食指扣着桌案,似是而非,“夫人的手艺无人可比。”
“我是一个寡妇。”叶蓉又道,“而且我有想嫁的人。”
柳熹起身,离她近了几步,眼里有风潮涌动,却又渐渐平息下去,归于平静,他垂在身下的手微动,像是在隐忍,最终缓缓笑道“夫人若是少什么缺什么,尽管和柳嬷嬷开口,只盼夫人在这舒心。”
话落,他蓦地转身,匆匆而走,留下一阵咣当地落门声。
叶蓉眼里余光闪动,露出些许的狐疑之色。
上京城南平王府
四年前南平王从徐州带回一个女郎,说是自己养女,不顾正妻地阻拦,让叶佩雯做了王府的二小姐,还在圣上那给她争了个郡主的头衔,这下旁人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南平王外面的一笔风流债。
南平王妃是个不好招惹的,面上挂笑,心里早就恨不得把这不知打哪来的二小姐除之而后快。
两年前南平王嫁女,南平王妃怎会给她一个好夫家,把叶佩雯设计给了英国公府的一个浪荡世子。叶佩雯眼皮子浅薄,又有安氏在一旁说道,犹豫都没犹豫,当即答应了这件事。
哪知成婚不过半载,夫家后院的小妾装都装不过来,叶佩雯每日忙府中事务,又要提防那些作妖的妾室。却不知自己早已怀有身孕,府中未足月的孩子就这般没了。
而她满心欢喜的夫君却在她丧子之痛时与别的女人共赴云雨,叶佩雯悔不当初,她好恨,她恨南平王妃,却又同时惧怕她的手段。心中的这股恨意只能转到叶蓉身上,她的那个命好的表姐。
又一日安氏来看她,母女俩说话,安氏不慎说漏了嘴,郡主这位子本就应是叶蓉的。
安氏知道所有知情的人都已不在,只有她把这话圆上才能靠着叶佩雯过上好日子。
叶佩雯得知实情,恨叶蓉的同时又怕她会突然出现,抢走南平王的庇护,抢走属于她的一切。所以暗中派人打听她的住处,欲要杀之。
顾华庭吃了药,面上才回了点血色,他这身体亏损太多,最是要静养,每天也要用汤药来吊着,才能看时不那么难看。
他翻看手中的书信,暗杀叶蓉的人已查清,如他所料,正是叶佩雯。
这女人,该死。
所有想伤害她的人,都该死。
顾华庭烧了信纸,他留在上京不少眼线,现在是该用的时候了。
叶蓉抱着安儿睡下,累了一日,今夜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她梦见了他。
男人在她床头,温柔地摸她的发顶,顺她的眉骨,碾磨在她的红唇上。柔情犹如床头流过的月光,湖中映下的圆月。
他低哑在耳边呢喃,“蓉儿,我想你了。”
这声音穿透她的耳膜,扎进她的心里,有一瞬的刺痛,像是被人攥住,酸涩苦痛,酥酥麻麻蔓延全身。
再一睁眼,床头白纱帐悄然晃动,波澜生漪。
天色正明,该入冬,叶蓉想给安儿做几件入冬的衣裳。
柳嬷嬷留在客栈里照顾安儿,叶蓉手里的银钱不多,柳熹每次来都会悄悄在床边放下不少,厚厚的一沓银钱堆在妆匣里。
这些银钱叶蓉分文没动。她本就不欠他什么,更何况他对自己还有男女之情,不想让他误会。
最为称得上是原因的,还是因为他和顾华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世界上哪有什么极为相像之人,纵使是她的表妹叶佩雯与她的眉眼也会有相异的地方。
她不会全然相信柳熹的话,但其中的五分她还是信的。譬如他不会伤害自己,还会护着她。诚然,叶蓉有自己的私心,遭人暗杀,走投无路,身边又带着一个孩童,既然有人愿意庇护,她求之不得。
她手中的银钱不多,全是从前的首饰换来,如今她头上只簪了一个木头簪子,是她亲手刻的,做工粗糙。
柳嬷嬷不知她想要的布料,便只能叶蓉自己去。入了集市,商贩众多,客旅来往不绝。
还未到摊贩前,突然蹦出一个人影,高声大呼到她面前,“姑娘,真的是你?姑娘,你救救我好不好?”
来人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浑身的脏污血迹,疯疯癫癫地抓着她的衣袖,朝她不住叩头。
叶蓉微怔,看她的面貌是熟悉,但却记不起是谁。
疯癫的女子一把撩开额前的发,朝她哀怜痴笑,像是看到救命稻草,死不放手,“姑娘,是我,我是春香,您不记得我了吗?”
说起春香,叶蓉却是对她没什么印象。毕竟时隔四年,当初她印象里的小姑娘变了不少。
她记得,她去求过顾华庭,让他放了春香。虽然不知春香究竟做什么事得罪了他,但罪不至死,顾华庭也不至于让她落到现在的地步。
“起来说话。”叶蓉扶起她。
“站住!”这方春香才起身,远处跑来一个黑脸大汉,手拿菜刀,眉眼方正,气势汹汹。
春香瞳孔放大,眼神惊惧,整个人浑身战栗,像抖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她回身抓住叶蓉,“姑娘,姑娘救我…”
叶蓉把她拉到身后,黑脸大汉手拿菜刀径直追到人前,看见躲在美貌妇人身后的春香,高声喊道,“我教训自己家婆娘,烦请夫人让路。”
“姑娘,是他抢行绑走我的,我不是他妻,姑娘救我。”春香哭得双眼红肿,鼻下微抽,两颊凹陷,破碎的衣裳遮不住手臂青紫的伤痕。
叶蓉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冷眼对着黑脸大汉,“你说春香是你的妻,可有什么证据?”
黑脸大汉看她不依不饶,似是非要抢人,垫了垫手中掉齿的菜刀,“这婆娘的贱奴籍就在我这,夫人若是不信,就来看看。一个卑微的贱奴,给我做妻都是高看了她,我不过就是昨日喝多了酒,多打了她两下,这臭婆娘竟然学会逃跑了,这次让我带回去,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春香眼泪如水涌,抓着叶蓉像是攥住最后的浮木,呜咽出声,“姑娘你听见了,奴婢不想跟他走,他会把奴婢折磨死的!姑娘,你一定要救救奴婢啊!”
叶蓉并不清楚春香为何会在邢州,当初她从曦蕊口中得知春香被降为贱奴籍,她明明去求过顾华庭,让他放人,那春香又为何会在这?
“别怕,我会救你的。”叶蓉回声安抚,温柔坚毅,春香信她,不自觉就放下心。
“二十两银子,买她的贱奴籍。”叶蓉声音清脆,不高不低,似是一阵微风吹过,让黑脸大汉不由得放低下声。
“夫人此话当真?”当初他从黑市买下春香时不过是看中她的脸,又因她是贱奴籍,价钱低,他便狠心花了二两银子把她买回家。哪知这个婆娘是个不顶用的,整日只知道哭,又细皮嫩肉,家中什么农活都干不了,委实不划算。
听叶蓉喊话二十两买下她,大汉登时心动,忍不住抬眼看她,又问了一遍,“夫人这话当真?”
叶蓉从袖口里掏出一个荷包扔给他,黑脸大汉伸手捞过,打开系口的红绳,瞅了一眼里面的银钱,顿时眼里乐开了花,连带着那个荷包都收到袖子里,“这是春香的贱奴籍,夫人收好。”
叶蓉伸手去拿那张薄薄的契纸,垂眸看了一眼,折两叠收好,“既然你把春香卖给我,现在她就是我的人,请你日后别再来找她。”
黑脸大汉腆笑,“这是自然。”
春香跟着叶蓉回了别院,沐浴换衣,收拾妥当后,她双眼含泪跪在地上,“多谢姑娘大恩,奴婢无以为报,日后愿给夫人当牛做马。”
叶蓉拉她起来,“你是我的人,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皱眉又问,“当初我求顾华庭放了你,你又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春香一提到这就忍不住哽咽,眼泪簌簌流下,“姑娘,六公子从未放过我。那时您一心都放在六公子身上,您本是不喜六公子的,奴婢觉得怪异就多问了几句,谁知…谁知竟不知怎的,您突然就晕了过去。六公子一气之下把奴婢降到贱奴籍,不久后又被送到黑市卖,几经颠簸,到了邢州,被那黑脸汉子买下,她日日占着奴婢的身子,来不给奴婢吃饭,动辄打骂不止。姑娘,奴婢心里苦啊!”
她手上青紫痕迹遍布,有些消去,又有新的出现,还有的伤口结痂,整个人没有一处好地方。
叶蓉让她回去好好歇着,在顾府就春香和曦蕊这两个丫鬟和她亲,她不会弃之不顾。可此时蹊跷,她久不出门,怎会这么巧,这一出去就遇到出逃的春香。顾华庭为人虽颇为狠戾,但他也不会放着这么点小事骗她,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
可曦蕊不在,顾华庭身死,她现在无处去问,只能先照顾春香,除了她的贱奴籍,再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嫁了。
消散这些心思,现今最为让叶蓉烦心的还是手头的银钱,她所有积蓄都给了黑脸汉子,囊中羞涩,总不能真的去用柳熹给她的银钱。
春香只歇了一晚,翌日一早,打了水就在廊下等着侍候叶蓉。
柳嬷嬷同样端着净盆,睨她一眼,没好气道“夫人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姑娘还是回去歇着吧。”
柳嬷嬷是柳府家仆,自然向着家中公子,闭眼都猜得到二公子对屋中的夫人有心仪已久,这不知打哪来的奴婢一看就形迹可疑,偏夫人二话不说就要留下她,柳嬷嬷一个下人不好阻拦,只能依着夫人,等二公子来处置。
春香并不在乎柳嬷嬷的冷言冷语,“奴婢伺候姑娘多年,姑娘的喜好没人比奴婢清楚,嬷嬷您年迈,还是您回去歇着吧。”
两人互看不顺眼,各自偏头。
叶蓉推门出来,看着门前互不搭理的两人,“嬷嬷您进来。”
柳嬷嬷满是皱纹的脸当即作笑,“是,夫人。”
叶蓉转头对春香,“你先养着身子,等好了也不必再伺候我,拿了你的卖身契,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
春香闷闷不乐地垂头应声,“是,姑娘。”
叶蓉闭眼泡在木桶里,热气氤氲,熏染得她雪白的面皮儿上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粉,娇艳如花,那团雪脯隐约在水间,令人垂涎。
“嬷嬷,柳公子说过什么时候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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