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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月闻言转头,差点来了个脸贴脸,虽没给他吓出个惊呼大叫,却也是呼吸一窒。在他身前的是个掌灯的黑衣卫侍,黑纱蒙面,只露出两只隐隐绰绰的眼睛,像是黑暗中的幽光鬼火。
掌灯人开嗓,便是无情而冰冷的声音,公事公办地宣读规矩:“……兰苑六组,四个死绝,还有两个近日得升,现在没有老人带。”
“我不是人?”公羊月摸了摸下巴。
“你一带三?”掌灯人回头看了一眼那两男一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这不合规矩。”低等杀手头三单是不能单独行动的,没有经验,手头做不干净,会惹大麻烦,一旦留下马脚,祸患无穷,所以需要人善后,再说难听点,得有人负责处理。
杀手这行,也讲天赋,更为残酷。
公羊月又问:“柴老大在不在山里?我去同他说。”
“没回来,”掌灯人继续冷漠地重复,“即便是殿首,也无法动摇殿主立下的铁令,这不合规矩。”
“先让他们住下。”
“这不合规矩。”
“换到其他苑去?”
掌灯人看了眼过山牌上那个硕大的“兰”字,继续重复:“这不合规矩。”
双鲤耳朵里全是“规矩”两字,眼皮乱跳,终于忍不住开口呛问道:“那怎样才算符合规矩?”
“双鲤,来,给钱。”公羊月打了个响指。
双鲤从布袋子里摸出些银叶子,抓在手里递上前,哪知道刚才还跟个木头一样的掌灯人,连她手里那片破布也没放过,一块顺了去,把钱小心包好,揣进袖子里:“这合规矩,诸君保重。”
晁、崔二人目瞪口呆,双鲤撸起袖子:“不要让我再看见他!”
公羊月讥诮道:“不会,他下次出现,不是给你收尸,就是把你的遗物从房子里丢出去。只要这一行还有钱赚,就不愁人。”
“人可比鬼可怕得多!”双鲤气得咬牙切齿,心疼钱心疼得直抹眼泪,“人会抢钱,但鬼不会,抢了也用不了。”
晁晨心有触动,不禁道:“阳世钱入不了死人土,可惜,多的是人不明白,所以这院子里头的,才会如春草,一茬一茬的换。”他伸手拨过随风摇摆的飞蓬,忽而戚戚,“千秋殿,真不是个好地方。”
两进院子六套屋,全给收拾不现实,四人先选了两套稍微干净敞亮的,洒扫一遍,从柜子里搬出被褥铺平,等忙完一切,已是星月高悬。
双鲤擦洗柜子时,拖出一口笨重的积灰箱子,本以为藏着什么宝贝,打开一瞧,全是些菜墩子、刀具、食器,登时没了热情:“嚯,敢情这里以前住的是个厨子。”她脚痒踹过去,反倒踢着指头,抱着腿单脚鸡一般乱跳。
公羊月打外间进屋,听见她的话,不以为意:“厨子怎地了,杀猪的,跑镖的,算账的,什么都有。以前有个杀手,成名铁笔,据说后来给对家起底背景,才晓得是个画像的,还是专画死人像的。”
“这些锅碗是你先前提到的那个柴老大的?”晁晨插话。
公羊月眉毛一挑,似乎也很惊奇他的推断。
晁晨指着长榻顶头凿刻的“柴”字,从颠倒的位置和用力的方向,该是躺着斫来,多半是夜不能寐时所为,能做到的,自然只有住在此间的人。
“眼力不错。”公羊月真心实意赞叹,眼力这东西,绝非只比谁看得远看得准,夜视和洞察亦包含在内,不论安全与否,只要去到一处新的地方,都不可抱有绝对踏实的心态,留意一切细节,最为重要。
因为生死,可能就在那一眼间。
晁晨从对江湖规矩一窍不通,慢慢到有这份觉悟,公羊月竟还有些自豪:“不过不一定是他的,听说带他的老手,以前也是个厨子,也住在这间屋。”
几人淘洗锅碗,就着厨房里的陈米,院里院外的茼蒿野菜,还有采买的风干肉脯,随意吃了些垫肚子,而后纷纷就寝。
晁晨分的屋子正是柴老大曾住过的那间。
他本是随手把细软放在条案上,等和衣躺下后却发现,卧榻右侧的靠背与墙面中间的空隙中,突兀的支出一块板子,不多不少,将好够放一柄三指宽的利刃。而后,他一个腾身坐起,伸手往板子下探去,果然摸到一只铁钩。
“也许……”
晁晨下榻,把包袱提拎过来,顺手挂在钩子上,自己拉过薄衾平卧,伸出右手捞了一把,距离不近不远,将好一臂。
这便是杀手的习惯么?
即便在千秋殿中,也随时做好逃离的准备,将所有傍身之物,都放在伸手便能触碰到的地方。晁晨眼珠向上翻,指腹抹过那几个凿刻出的汉字,这些“柴”大小不一,比划间深浅不等,并非一气呵成,他不禁冥想,也许这个人高兴时,便落得轻,郁郁时,便下手重,刻的是名字,数的是日子,这该多难熬。
不知怎的,晁晨忽然回忆起在瀚海倒塔下,他和公羊月坐在秋千上,谈论“一个时辰”时,公羊月说的话——
他说:“只是不知,究竟是度日如年,还是度年如日。”
他说:“如果你有过度日如年的心境,数过日升月落,就知道一个时辰,究竟有多长。”
他说:“有过啊,很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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