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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公羊月将打好的风铎投水冷却,晁晨用羊皮包来,套装铃舌。东西瞧着好,可是用劲晃动,声色却不脆,杂乱且嘶哑,难听得很。公羊月夺来,亲自叩指敲打在风铎外壳上,只听一声闷响后,竟碎开缝隙。
“你不是说没问题么?”晁晨躲开,生怕公羊月一个不舒服,把这玩意往他脑门上砸。
“按理说该是稳妥,”公羊月正复盘,没心思和他计较乌鸦嘴,“我是按‘钟鼎之齐’配比,‘六分其金而锡居一’,怎会错呢?造模熔炼,至炉中生青烟,再浇注固形,这些步骤我可记得清楚。”他虽没打过铁,但夏侯真可是锻剑好手,见识也见过无数次。
那年轻铁匠刚跟人送斧斤回来,瞧他二人犯难,便凑上前瞅了眼,可惜他只会打些个农具刀斧,所学技艺又是老辈子手把手教导,对于半个字不识的他来说,那所谓的‘六齐’配比冶炼法压根儿没听过,却是爱莫能助。
好在那铁匠是个有心人,只说他那个含饴弄孙早不打铁的老师傅正好也在族中,几十年熟手,兴许能有法子补救。
二人便带上家伙与他同往。
老铁匠就住在南坳口的坡下,家里两条狗一圈羊,这时辰孙儿在毛毡屋里头睡得正香,老婆子是个稳婆,叫部落里一大嫂子给喊走,就剩他一个,坐在小马扎上用锉刀削木条,给破陋的栅栏加固。
“鹿归大师!”年轻铁匠隔着半个坳地,老远唤上人。
天色昏暗,老铁匠放下锉刀追出来,愣是找了许久才找清人,一看是自家徒弟那个楞头货,立刻骂上:“大什么师,你见过大师整日在家给奶娃子把尿的吗?扯着嗓子眼喊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出去打铁不要随便跟人说你是我徒弟!”
大个子一听,倒没觉得委屈,就挠着头傻笑。
点上灯,晁晨这才看清那铁匠模样,乍看去,面色烟锅底,整个一精明小老头,若不是宽肩阔背的上半身,还真跟打铁人不沾边。鹿归穿着破补丁的袄衣,脚上一双靴乃是新旧黄白的皮毛拼接而成,年生过久,用沾水的牛皮细绳缠裹,就方才跑的那几步,直教人担心多走走便会散架。
一瞅还有客,鹿归便又咧了个笑,拽拉着徒弟往一旁小声说:“做得对,有外人在,是要叫大师!”说着他还展了展肩,有些自得,“说说怎么回事?打错家伙叫客人找上门?行吧,谁叫老子是你师父,赔罪你去,东西我给看看。”
徒弟一听有戏,拍着大腿乐呵着:“哎哟,不是!他们要打风铎,不过失了手感。”年轻铁匠说得委婉,要不是他说是风铎,鹿归接过来瞧看,还要以为这堆破烂玩意是个钵子。
公羊月开门见山问他能否复原。
“复原?你这不是猴子捞月做梦呢吧!”鹿归对于手艺上的事儿向来快言快语,这一听,立即怼了回去,不过看在他气度非凡,不像是个破落户的份上,便捏着嗓子假意端坐琢磨,“不过要另打一只,倒是能行。”
“有劳大师!”晁晨是个实心眼,立即拱手作揖。
可鹿归却没动,眼皮掀开一条缝,嘴上笑开一朵花:“老头子腰腿不好,这都多少年没做过活了,可不敢……”
公羊月把剩下那一半钱币扔过去,鹿归啥话也没说,利索地去屋里找家伙,看得晁晨是哭笑不得。
对比之下,他那徒弟还真是个实心眼子的老实人。
主动给付和被人讨要,总是差点味。
“这个鹿大师……”
公羊月抿唇不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拿人钱财,自是得好好干活,鹿归倒是没偷懒,立刻把废料丢羊圈里头,重新从箱子底下翻出些石头,一边动手一边唠叨:“别说俺磕碜你们,那东西看一眼就是回不了炉的,只能扔,挣两个石料钱哪不该,救急也有底线,要吃饭的人哪能倒贴?”
听清话,晁晨又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低下头,主动走到陶泥堆子前帮着给模具画图。
锻造的全程里,公羊月一直同那老铁匠讨论。听过他说的步骤,鹿归却道:“什么‘钟鼎之齐’我不晓得,不过你料放得确实没错,锡石多放,再漂亮的金器都是累卵,一碰就稀巴烂。你错就错在,打法不对,你看我……”
而后,鹿归再没多话,专心致志直到成品出,这才收了家伙,坐下来闲话。
“原是如此。”公羊月不得不承认,光看不练假把式,他以为他从前看会,但实际深钻下来,学问深,还差得远。
鹿归大师挂好铃舌,把羊毛搓捻成线,串在上头,扔给俩小伙,自个坐下来啜了口羊奶,随口道:“说起来,二十多年前有个男人也打砸过一个占风铎,听说是给他婆娘打的,巧得很,他用的也是铸剑的手法,那时候我还没徒弟蛋子呢,好心就帮了他一把,”他两掌一合,拍得啪啦响,“你们说说,这种事净让我给摊上,不晓得这叫啥缘分!”
炉子里的柴枝噼啪作响,四野里却沉寂地连蝉鸣虫叫也无,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缘,或又不是缘,孟子曾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注)。在下反倒觉得,是命运时然。”
“什么为?什么痔?人生痔跟命运有个狗屁干系?”鹿归支起脖子,他口头能说上几句汉话,但要通晓古今文志却还是过分为难,但他性子豁达,虽说些诱人发笑的话,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反倒腆着肚子,咕咚灌下整壶羊奶后,闭上双眼,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一边细细回忆:“现今是登国十一年(396)吧,那就是二十四年前,也就是建国三十五年(372),对,就是我家二小子出生的前一年,邻家的大嫂子从草场上带回来一对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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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咸安二年,也是代国建国三十五年。
这一年,大司马桓温权倾朝野,晋国举国之下人心惶惶,简文帝司马昱无力可抗,临终遗言,欲告桓温少帝能辅佐则辅之,倘若不能,君自可取而代之。此举不啻于拱手让江山,太原王氏王坦之闻言,忧愤交加,当夜入宫直言进谏,并当面撕毁诏书,恳请另立,保全晋室天下(注2)。
这一年,外敌环伺,内有忧患,江左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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