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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我们在做很多时候的时候都太想当然,就比如前阵子,我觉得唐泾川的状态一天好过一天就以为是治疗见效了,可是事实却并不是。
对于我这种没有经历过那种治疗的人来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抗拒用药,直到我们坐下来聊起这件事。
唐泾川说:“害怕。”
这些日子,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好像就是害怕。
我想起他的形容,他把外面的世界比作悬崖,比作深渊,仿佛自己走出去就会粉身碎骨。
一个人再怎么爱另一个人归根结底也是无法对他做到感同身受。
我痛苦不是因为我深入其中也体会到了他的痛苦,而是因为他痛苦所以我才这样。
我能理解,却感受不到,这让我觉得也很煎熬。
唐泾川说:“我之前吃了药,可是还不如没吃的时候觉得舒服。”
他告诉我,在他刚开始用药的那几天里,整个世界都好像颠倒了,头晕头疼,强忍着不适去上班,可是在打字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那几天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心理的疾病转移到了肉身上,所有原本用精神来承受的痛苦化作了实体紧紧地箍着他的身体。
他说:“有一天下班,我特意等到同事都走了才走,因为我浑身无力到几乎没办法好好走路,在电梯里,我靠在那里,它下降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在通往地狱的路上。”
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听完他说这些,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每天都在忙什么,他跟周晓云说我把他照顾得很好,这句话突然变得很讽刺,我有真的做到吗?
我突然觉得很失败,那种挫败感让我抬不起头,我突然就在想,如果周晓云在,她绝对不会犯和我一样的错误。
可是如果周晓云在,唐泾川根本就不会得这种病,他不会受这么多苦。
我问:“这种情况,你跟邵医生说了吗?”
他摇头:“我受不了,就自作主张停了药,他不知道。”
“余医生说,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所以用药必须随时调整。”我觉得头疼,“不用药是不行的,这两天我们再去找邵医生,你把这些跟他说,他会有办法。”
唐泾川不说话,但我感觉得到他的抗拒。
“听话。”我说,“你说过想快点好起来。”
晚上,唐泾川睡了,我站在他家阳台抽烟。
马上过年了,小区里已经挂起了灯笼,深夜里,路上没有人,可灯笼依旧红着一张脸看着这个沉睡的世界。
被灯笼映红的地方看起来温暖柔软,可是我们身处的世界却漆黑一片冷硬可怕。
唐泾川还是很听话的,第二天一早就请了假,跟着我又去找邵医生。
余医生不在办公室,去忙了,陶裕宁买了早饭给我们送过来,顺便留下陪我等着唐泾川。
他看我愁眉苦脸,就问我是不是最近又出了什么状况。
我把昨天的事给他简单说了几句,他坐在余医生的椅子上,托着下巴对我说:“水总,你有没有发现,无形之中你给自己捡了好多包袱。”
“泾川不是我的包袱。”
“包袱不等于负担,他当然不是你的负担,可是在他的事情上,你总是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真的不累吗?”
怎么可能不累?但那又能怎么办?
我们离不开对方,也不想离开对方,他现在过得不好,我不管以什么身份在他身边,我都必须让他好起来。
我这么和他说了,他哼笑一声回我:“哪有那么多必须,你不觉得你的神经也绷得太紧了吗?”
陶裕宁坐在余医生的位置上,说话的时候竟然有时候跟余医生神似:“这么说吧,你想照顾他,希望他好起来,这没错,毕竟你爱他,但另一方面,你们是两个独立的人,照顾和陪伴都没错,但你不应该把任何错误都怪到自己身上。”
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对我说:“还有,过分的关注无异于在时刻提醒他他是个病人。”
我皱眉:“你跟你家余医生说的不太一样啊,不然你们先打一架?”
“啊?什么?”
“他让我多关注唐泾川,你让我别过分关注,你们俩最近闹别扭呢?”
陶裕宁笑了,摆摆手:“哎呀,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我们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是让你把注意力放在该放的地方,那些无伤大雅的方面就多给他一些自由,这事儿就跟追姑娘似的,张弛有度才能修成正果。”
“你还追过姑娘?”余医生推门进来,双手环抱在胸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陶裕宁。
我笑了,站起来,走到了门边:“你们俩慢慢交流追姑娘的经验,我出去抽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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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泾川接受了医生的劝说,重新开始服药,而我因为这个,算是彻底住进了他家。
余医生说,开始服药的病人很可能会出现各种副作用症状,一旦唐泾川有这些反应,要立刻联系他们,他们会根据情况决定是继续用这些药还是做一些调整。
看着他每天要吃的那一大把药,我真的觉得头疼,自己嘴里都是苦味儿。
我问余医生,怎么就不能一步到位,难不成治个病还得挨个试药?
他竟然回答我:“这个病,就是这样的。”
以前我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事情,第一次听说原来有一种病需要“试药”。
唐泾川大概是为了让我安心,每次吃药都尽可能当着我的面,但最开始的几天,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副作用明显。
他的脾气变得很差,身体状况更糟。
我不止一次发现他盯着那瓶以前的安眠药看,吓得我赶紧联系医生,顺便藏起了那瓶药。
我去找邵医生,邵医生说用药时间太短,尽可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说真的,我当时特别想发火,唐泾川都被折磨成那样了,还让他坚持?万一哪天他坚持不住了呢?但我不能发火,因为我清楚,在这方面,人家医生比我有发言权。
在唐泾川用药的第五天,我们商量之后,他辞职了。
公司的人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上司也没难为他,知道他病了,让人事部门很快就给他办好了离职手续。
回到家来,唐泾川缩在沙发上一整个下午,一个字都没说。
我知道他很痛苦,生病,又没有了工作,可这是我们必经的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看着这样的唐泾川,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不去上班了,我的工作也都转移到家里来做。
有时候我不得不去公司,就让陶裕宁来陪他。
唐泾川经常说他自己在家没关系,可是我不敢,虽然陶裕宁说的“张弛有度”有一定道理,可是在这种时候,我真的不敢。
如果他真的自杀,怎么办?
我不敢想。
唐泾川总说他害怕,其实我也怕。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用药的病人比不用药的病人情况还糟,我不止一次给余医生打电话,问他这样正常吗?
余医生的回答是每一个病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终于体验了一次什么叫咬牙挺着,在陪着唐泾川的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可能也快要去看医生了。
但好在,他用药半个月之后,开始好转了。
我以前并不是有仪式感的人,甚至各种节日都不会刻意去过,就像唐泾川不在我身边的那大半年里,我度过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可那天除了秘书抱来一个蛋糕给我之外,我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可是,一月末的这一天,我用红色的马克笔在日历上圈了出来,并且决定以后每一年要把这天当做纪念日来过。
服药的这半个月里,唐泾川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反应也很迟钝,有时候我和他说一句话,他要好一会儿才给我回应。
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做,我想办法找些有趣的事情想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根本没办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那天,我做完早餐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竟然发现他在修剪家里那盆有些枯黄的花,我过去的时候,他说:“家里是不是有个小喷壶?它叶子都黄了。”
我拿来喷壶,装满水,站在一边看着他往叶子上喷水。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就像这盆花,过去的这段时间,他的生命仿佛枯叶,但今天开始,又逐渐恢复生机了。
就是那时候起,唐泾川偶尔会对一些事情产生好奇心了,以前总像是个局外人、旁观者一样的他,终于开始走进生活。
我立刻偷偷给邵医生打电话,邵医生很开心,告诉我应该是药开始起效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天天转好,而且十分明显。
他开始主动和我聊天,也愿意跟我出去走走了。
我们到小区外面的小广场去散步,看着穿得厚厚的小朋友抱着一只大狗在小广场上玩闹。
我们还一起去逛超市,他会说晚上想吃什么,或者想给我包饺子。
临近春节了,我们在超市买了春联,他说:“市里春节的时候不能放烟花。”
我看得出他的意思,便提议说:“那除夕咱们俩还是去我那儿,这几天我找人收拾一下家里,好久没回去了,估计一层灰。”
唐泾川靠着我,想了想,对我说:“别了,咱们自己收拾吧,反正没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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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其实特别懒,尤其懒得打扫,如果不是唐泾川的提议,我绝对不会回来收拾屋子。
腊月二十八,我们俩在超市买好了过年要用的食材,开着车往我家里去。
路上经过唐泾川公司,他看着那栋大楼,有些失神。
因为生病不得不辞职,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很大,只是我们最近都开始相信,失去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回来的。
我跟他说:“去年除夕你还上班,中午我来接你,你还记得吧?”
他笑了笑:“记得,你当时说是路过顺便来接我,其实是特意过来的吧?”
我突然发现唐泾川真的其实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懒得和我计较太多。
我没多说话,说多了暴露得也多,而且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打算给我留什么面子。
今年因为他不上班,时间充裕了很多,我们到了家,像去年一样,他拎着袋子去厨房放好,我脱了大衣回身看着他。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家里其实不算脏,我不回来住的这些日子,秘书都有安排钟点工定时来打扫,我们只是需要把这几天要用的碗筷再清洗一遍,然后把床单被罩全都换掉。
我跟着唐泾川干活,两个人都挺生疏的。
套被罩的时候我有点儿急了,怎么都弄不好,唐泾川就拿着手机上网搜攻略,我坐在床上生闷气,抱怨说这东西烦人。
他还真的在网上找到了快速套被罩的方法,我本来不想弄了,可他一看我我就没招,只能乖乖听话。
我就在想,两个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凑在一起生活,要学的东西还真多。
下午的时候我们去找邵医生。
唐泾川最近状态不错,邵医生说春节之后会对药物再进行一次调整。
我可能是真的被他之前的样子吓到了,一听说要调整药物就想到副作用,唐泾川也跟着不安起来。
可邵医生说这次的调整反应不会那么大,而且每做一次调整都说明他在转好,让我们安心过年。
唐泾川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助,让我想起可怜的小兔子。
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余医生刚好从另一个房间出来,问我们俩春节打算怎么过。
我没避讳什么,直接告诉他我跟唐泾川在我家里过年,余医生笑笑说:“挺好。”
他说陶裕宁非要去国外过年,还说好不容易有个稍微长点的假期,得抓紧时间出去玩。
他这话,当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说:“知道了,等会儿我给他打电话。”
余医生这人简直就是陶裕宁派来跟我讨假期的,让他们俩弄得我好像是新时代的周扒皮。
回家的路上我打电话给陶裕宁,告诉他明天他就可以放假了,一直放到初十,算是给他的奖励。
陶裕宁在那边兴奋得不行,感谢的话说了一卡车,最后压低声音跟我说:“水总,别忘了给我唐哥准备新年礼物。”
我习惯地看了一眼唐泾川,发现他正在看我。
腊月二十九,唐泾川去了殡仪馆看周晓云。
我把他送到那里之后自己去了商场,转了一圈,选了一份新年礼物。
除夕一早,我被唐泾川叫起来贴春联,这边才刚贴完,陶裕宁给我们订的烟花就送来了。
唐泾川站在院子里,感慨说:“一年过得真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时间从自己耳边以流水的形式走过的声音,哗哗哗,把过去冲刷得闪闪发光。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我们俩,我为了给唐泾川做一顿像样的年夜饭,硬是强迫着陶裕宁把我的“试验品”都打包带回去,美其名曰不能浪费。
那会儿唐泾川还是个厨房杀手,我还清楚的记得周晓云说唐泾川很聪明但唯独学不会做菜。
现在,一年过去,他不仅学会了,还做得很好。
这一年是炼狱一样的一年,可也是值得珍藏的一年。
我走过去,把没穿大衣就跑出来的唐泾川拉回了屋里,让他在客厅等我,就像去年那样。
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他站在沙发边仰头看我。
一年前的我们俩跟此时此刻的我们重合了,我说:“新年快乐,这是今年份的新年礼物。”
他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对我说:“怎么办?我又没给你准备。”
我重复着去年的那句话:“你在这儿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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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喜欢看唐泾川拆礼物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甚至连包装纸外面的彩带都好像是朵脆弱的花,他轻拿轻放。
打开盒子的时候他说:“我有预感……”
话还没说完,盒子打开了,他笑了出来。
还是那个牌子,还是毛衣,不过这次不是白色,而是红色的。
他看着我,无奈地说:“我是该说你毫无新意还是很有创意?”
“你试试。”我很满意这次选的礼物,“过年当然要穿红色。”
他放下盒子,把毛衣拿出来,然后看见了被藏在毛衣下面的卡片。
“这次卡片怎么在下面?我还以为店家不给写了。”
我知道他在开我的玩笑,自己也不解释,就任凭他拿起来看。
白色镶了金边的卡片上这次没有含蓄地写诗,而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今天要吃到饺子里的糖。
唐泾川看着那张卡片,笑容渐渐淡了,他发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我,他说:“这次是你自己写的?”
我笑着点头,希望能实现这最朴实的祝愿。
然后,他也又笑了,对我说:“谢谢。”
唐泾川穿红色的毛衣也好看,而且这样的他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春节依旧那么无聊,电视里吵吵嚷嚷,家里只有我们俩无事可做。
我们开着电视坐在客厅的地摊上玩陶裕宁送来的拼图,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唐泾川主动起身说:“我该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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