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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音意识到,孟冬给药的剂量大约是太低了。

任是杜源之前还喝了一点酒,俄顷之间,他右手的拇指微动了动,依然有一点像是……刚才摩挲十音肩头的动作。

孟冬冷嗤了一声。所幸十音凭经验判断,杜源的神志应该还来不及立即复苏。

门外的脚步声压迫感愈来愈重,孟冬迅速将杜源拖放去那只巴洛克沙发上靠坐好,尽量使得他像是安详睡着的模样。

十音正想说这恐怕没什么用,无论来人是谁,我们正面干就是了。

孟冬一把攥着她迈向副厅一侧,在那里,他居然径自推开一道极细窄的门。

他护着十音一步闪入,窄门被他一手带上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里?”十音低呼。

“地图。”

“杜源的药你怎么没给足一点呢?”

“用完了。”

“用在谁身上……”

孟冬直接俯下去吻住她:“不说话。”

他将漏光的窄门的缝隙再次闭合了一下,现在连那一缝细狭的光亮也消失了,窄门内伸手不见五指。

吱——

副厅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了。高跟鞋的脚步声停了一瞬,恢复了的踢嗒声变得极刺耳,迈近了、更近了。

近到连孟冬都止了亲吻,他可以清楚闻知。

逼仄的小空间离杜源坐卧的那个沙发不过三米远,脚步声正在一步一步逼近那个位置。那足音很沉稳,十音觉得,那不是一个年轻人。

杜歪在沙发椅上沉睡。假如来人是音乐厅的工作人员,或是杜源的其他什么人,那么即便不焦急,应该也是略有些好奇的。

但此人并没有,她不紧不慢,停下来了。

她就停在杜源面前?在检查他的体征?

外头一片死寂,隐隐有人的呼吸,很细小。十音勉力抬头想要看看孟冬,看不清,她踮了脚还想找寻,被孟冬摁住:“别动。”

他示意她用耳朵接着听。

“这里是不是通地道?”十音几乎是扒着孟冬的耳朵在说,“我们能不能从里头撤走?”

窄门之内的味道不好,充斥着那种掺了霉味的灰尘气。空间有限,紧窄到了容完二人,就再无多余的地方了。

“是死路。”孟冬索性将人箍进怀里,“一起等,还无聊?”

“不是。”十音嗅他衣袖,嗅了又嗅,“这是什么味道?”

“香氛机里,应该是雾化氯.胺酮。”孟冬掩住她的口鼻,“别闻。”

他说得简短,指的是排练厅天花板里的香氛机。任远图真卑鄙。

“你没事?”孟冬摇头,这点点雾化药量?

当然没事,据体检报告分析,是因为孟冬体内用于麻醉类药物代谢的脱氢酶活性较常人高出许多的缘故。

其实家人都知道,孟冬在这一点上与孟景蓝很像。

母亲生笑笑时,采取的是剖宫产。用的麻药剂量几乎惊到了产科大夫,迟迟没见起效,以至于最后不敢再用,笑笑几乎是生剖的,差点没把母亲痛死。

孟冬外公也有这个代谢特征。因此年前安装起搏器的手术方案,主治医师与母亲反复商议了很久,才定下来。

十音忍不住又踮了脚,“你……不生气啦?”

“气,气得想……”孟冬的话音是直接送进耳道里的,痒得她可以。

十音以为他又要说,“想咬你”。

不料孟冬说的是:“气得想你。”

十音竭力忍住笑:“临危之际在给我表白?我值了。”

他算是看到这个混蛋的临场反应了,是不紧张,只会以身犯险!

哼。

“反正也没事可做。”

十音抬首想要瞪他,想想彼此又看不见。

十音想起妈妈。妈妈到生命的最终,一共在无尽的黑暗里度过了二十余年,妈妈有时会给她描述自己的这种感受:“加加,其实妈妈还好,我见过光亮,心里面有它,就不会特别害怕。只是,会很想念它。”

十音三岁那年,想着将来要怎么照顾妈妈,自己蒙上眼睛体验过。就是那一次,她意外发现自己听觉超常,周遭的一切只要凝神听,任何细微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十音兴奋不已,飞奔去告诉妈妈。因为得意忘形磕破了脑袋,差一点就摔破了相,至今发际线处还有一个不明显的小疤。

暂时相伴的黑暗很甜蜜,因为知道会有尽头。

她安心倚在孟冬的胸膛,聆听那一处刚健的心跳。

副厅里头有动静了。

是皮肤之间相互摩挲的声音,如同是掌心抚过面颊、发际……那声音很细小,速度放得极缓,很像是人在抚玩自己的一件心爱之物。

因为环境的极端静谧,这声音在十音的耳畔被无限放大。还好孟冬听不见这个,那摩挲声一直擦着她的耳朵在持续,森森然听得人冒冷汗,她有些恶心……这女人是谁?

隐约有细针破入皮肤的声音,很像是有药剂被推入肌肉……十音头皮发紧,这是在做什么?

衣物的褶皱与褶皱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人变换了节奏的呼吸声,沙发靠垫反复按下又弹起的声音,是有人在胡乱调整坐姿。

有人在缓缓苏醒。

“你……”杜源大约刚醒,神志仍是朦胧的,仿佛又过了很久他才真正反应过来,声带很涩,“阿九?”

现在孟冬也听见了。他感受到怀中人的身子骤然间一僵,往他怀里依偎得更紧。

“久违了,”女人的声线虽然也显了垂暮之气,却居然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些可以觉察的温柔意,“远图。”

十音踮起脚尖,给孟冬耳语,如果不是强抑情绪,她大概就快要叫嚣出声:“是九先生,她不知道给杜源注射了什么,他醒了。也许是吗.啡类制剂,也许是……”

“嘘。”

孟冬掩住了她的唇。

他将十音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安慰,才能帮助她抵御此刻心头的悲伤。

刚才加加竭力压制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全是悲愤,是满腔快要溢出的悲愤。

学习巴赫的作品,似乎是每个演奏家万法归宗的必经之路。巴赫将最朴素的语句汇流成海,写出的是对造物者的赞叹与感激。

它是一切音乐之始,也是一切音乐之终。

过去那位德籍导师给孟冬指导巴赫作品时,总爱高妙地提那些难以作答的哲学难题:梁,你认为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一生?

是什么?无非是遗传、境遇、偶然。

孟冬那时也会自嘲地想,加加的出现和离开,算是他生命中的境遇还是偶然?

假如是偶然,他可不可以再用一些运气,换取再降临一次偶然,将她还给他?

如果是境遇,那么加加此刻在哪儿,她的境遇又如何?他可怜的女孩,会不会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等着他前去搭救?

彻骨的绝望也好,海角天涯也罢,他要找到她。

遗传、境遇、偶然。那时的孟冬从未想过,如果它们自第一项起,就被人为篡改,结局会是怎样?

这刻一门之隔的,正是那个篡改开头的人,杀害加加至亲的人,迫使他至爱生离、差一点就天涯永隔的人。

仇深似海的人。

那个结局似乎可见,至少十音的爸爸生前一直在致力于推演这个结局,余北溟投入了他的全部,生怕孟冬会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然而他们尚且不知,柯语微的真正动机、她的所作所为与任远图的关系。

以及,恶有没有尽头?如果有,尽头那端的它,究竟生就一副什么样子?

杜源,准确来说是任远图,因为他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面对这位故人,他直接默认了身份。

然而他神志好像仍不清明,又说了一遍:“阿九你……”

“我来参加念章年会。”

任远图不语。

柯语微接着说:“顺便来看看你。”

“刚才你给我打了什么?”任远图问。

“吗.啡。”柯语微说,“听说你最近肺部、肝尾和背,都时时剧痛,我想和你说说话,以为这样会让你觉得好些。”

任远图没有反驳,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好:“费心。”

十音无法相信,柯语微是这样淡定从容的女性,每一句阐述都似带了笑意,都用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像在娓娓讲述一个故事。

“远图,你前阵子送了我那样一份大礼,来而不往,就算你不顾念我们共事多年的旧情分,你这些年也从了商,为商的大忌,你该懂得的。”

十音的手攥紧了孟冬的衬衣。

孟冬当然记得,加加描述给他那个暴风雨夏夜里发生的一切,九先生的委托律师也是这个论调,告诉十音的妈妈,余北溟与九先生多年共事、指责他犯了为商大忌。

柯语微这个段位的毒枭出现在这个地方,想来不可能是单刀赴会,她必是有备而来的。

难道她打算来亲手结果任远图?或者说,给一个濒死之人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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