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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川见到那个男人时,护工正推着他在花园晒太阳。

轮椅后连了一台复杂的仪器,由另一个人推着,相连的管子插在敬阙智胸口隔菌的病服下面。

他的脸毫无血色,像块失去了光泽被埋在土里破旧残朽的琉璃瓦,灰蒙蒙垂着,可他眼里的神采却如往昔一样,深邃、危险,没有半分改变。

护工将轮椅推到花园的石桌边,门口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递给他一个牛皮信封。

他倒出里面的东西,目光的温度刹那升高,变得炽热,身周磁场在这一瞬间柔和下来,让人沐浴进无处不在的春风之中。

“敬先生,有位陆先生要见您。”

敬阙智放下手里的相片,由护工推着慢慢转过轮椅。

他见到陆川并不诧异,扬起和善的微笑:“别来无恙。”

他仰头看着陆川,午后的日光灼热,刺得他眼皮发痛,只能阖上眼眸,在阳光下晒着温柔的脸。

陆川盯着他手里狄然的相片,他笑着解释:“她在国外被保护得太好,我找不到,听说她回来了实在太想见她,就托人去拍了照片,很多年没见,她长大了。”

“很多事情我已经快忘了,你一来我又想起来了。我还记得,敏敏当初很喜欢你,她跟了我许多年,如果你喜欢的是她,我也未必不能成全。”

“你可能不知道,敏敏死了。”他像在说今早吃了什么那样稀松平常,“她不听话,想把我的然然放走,不听话的小孩需要一些惩罚。”

云彩挪过来,挡住了太阳。

敬阙智舒服地睁开眼,与陆川对视:“你不知道?”

他一直在等,他知道陆川总有一天会来,但在他的预期之中,他该是暴怒着来,冲他疯吼发泄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可他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他原来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只可能是狄然不让他知道。

而不让他知道的目的,无非是出于保护和爱。

他忽然想起那个冬天狄然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和枕头下压着的他的相片。

即使过了这些年,心里的妒意也未曾褪去分明,嫉妒像一只虫,摆着尾巴游走在身体每一寸血管之内,它紧紧贴着他的腔壁,勾引出其他一切负面的阴暗,哪怕在这阳光灿烂之下,也不会隐匿,它生猛而强烈,噬咬着他唯一完好灵魂。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闪烁,记忆回到许久前的岁月,他还是个懵懂孩子的时候。

他记起父亲清晰的脸,父亲抓起他的小猫,给了他一把小刀。

他不准他玩物丧志,又不准他把猫丢掉,因为知道失去的东西总是珍贵无比心心念念,他命令他一刀刀刺向那五个月大的暹罗,让他记得,世上远没有比心痛更持久的感觉。

那以后,每当他想放下课本去玩耍,神经总是猛地一颤,想起那难耐的心痛。

他唇边泛起惯常的笑:“没关系,我告诉你。”

……

……

“我一直认为,人心都有两面,一面向阳给别人看,一面藏着阴暗的自己。我们的卑劣、妒忌、猜疑、恶意,这些才是真正的你,她在你面前做不到无所保留,她只敢把好的那面露给你看。”

敬阙智说:“因为你和她不是一种人。”

“而我,我才是最懂她的人。”

他嗓音温柔:“我只是提前了这个节点,你们注定走不到尽头。”

陆川从头至尾没有说话,他站在日光下,阳光却照不到他身上。

树顶的枝叶在他脸上打下一层阴影,半明半暗,像阴阳交割的晨昏线。

“敬先生,外面细菌太多,您该回去了。”

敬阙智不应,饶有兴趣地看着陆川:“愤怒吗?杀了我吧。”

他尝试激怒他:“你不知道她多可爱,你甚至从来没有挖掘到她的美,她痉挛的身体,撒娇的声音,我真怀念。她见你照片就吐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可惜,那些不是我的,你也得不到了。”

陆川抬起眼。

医院洁白的楼壁上充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花园里零零星星一些病人散步,或双目呆滞或全身汗毛竖立着警惕,他看到一个男人像吊钟的挂摆一遍遍重复以头撞树的动作,又看见一个女人拿铅笔戳向同伴的瞳孔。

明明阳光耀眼,却苍白冷寂,像无人的荒原。

他目光向下,看到敬阙智疲惫的双眼。

他只说了一会话,头顶就渗出虚汗,初始的神采不见,脸色渐渐惨白。

他勉强笑了笑:“为了她,你不敢吗?”

死亡有时并不比活着惨烈,日复一日的隔菌,夜复一夜的疼痛,拖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活在没有生气的地狱,和死了无异。死只需要痛一下子,而活着却痛苦一辈子。

“你不配去死。”陆川嗓音暗哑,看向他的目光和少年时一样,像嶙峋荒野上孤独的野兽,偎着凛冬的寒风,啃噬走一切肉眼可见的生命。

“活着,受尽苦难,偿还你犯下的罪孽。”他没有咆哮,平静得如一汪沉朽的死水,“你答应过她,好好活下去。”

——

李东扬在厨房洗碗,他一天没回家,碗槽里堆了很多碗。

阿姨一星期才来打扫一次,狄然不在家,他不想让家里总是出现其他人,因为听到脚步声他就忍不住出来看,总觉得是狄然在外面走动,下一秒就会开门进来跳到床上咬他叫他起来。

肥皂从楼上下来,狄然蹲下身摸它光滑的毛,它将脑袋贴着她蹭了蹭。

狄然抱着肥皂进了厨房,看李东扬洗碗。

他从离开乔家后就一言不发,狄然不确定他有没有生气。

她捏着肥皂软绵绵的小爪子:“肥皂,你问爸爸,他是不是在生妈妈的气?”

肥皂喵喵叫,不舒服地动了动。

狄然放它下去,从背后搂住李东扬的腰,脸贴在他背上:“对不起,不该瞒着你。”

“我们偶然遇见,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怕你知道了会多想。”

“你不和我说,我更会多想。”

狄然接过他手里的碗:“我来洗吧,我两个月没做过家务了。”

李东扬把碗扔回水池,擦干净手上的泡沫:“不洗了,我叫阿姨过来。”

狄然挡住他要出去的路:“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我生气了你要怎样?”李东扬问,“哄我?你连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都搞不清,还有心思管我生气?”

“你别这么刻薄。”狄然低声说。

李东扬说:“从决定回国那天起我就知道要面对什么,也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放下他,我曾经说过,如果你的病好了你做什么我都不阻止,可你好了吗?你这样想着他,折磨的是自己。”

“你说我刻薄?我问你,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狄然沉默,她从见到陆川那刻起,心已经全然乱了,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甚至刚才给他的那一巴掌都像是有人在她脑子里提着线牵着她动,如果线断了,她完全不知该如何走下一步。

李东扬推开她朝外走,狄然固执地拉住他手腕,他甩不开,回头看到狄然脆弱的神情。

“你去哪?”狄然声音细细的,“李东扬,你别不要我。”

“你的事情要自己想清楚,告不告诉他,怎么告诉他,你说给他时间就能忘了你,可他忘不掉,你能一直躲着?你怕他难过,怎么从来不想想自己,想想我会不会难过?”

狄然拉他手腕的力度半分不松,她眼睛瞪得滚圆,像只受了委屈的松鼠。

“刚才没吃饭,我去给你订外卖。”

李东扬订好外卖就去洗澡,狄然抱着肥皂在客厅的沙发坐着,她视线穿过庭院的玻璃门,见院外路上的合欢树开了几朵零星的花。

楼上主卧开着门,狄然竖起耳朵听着浴室的水声。她悄悄上楼,见李东扬把卧室的床换成了双人的,他喜欢灰色调,床单却铺着粉蓝色的花格,她拉开柜子,大半面塞满了给她穿的衣服。

那不是她买的,她的衣服大多留在了伦敦,这是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李东扬一件一件添置来的。

肥皂扑到床上打滚,懒洋洋地晒着春日的太阳。

狄然拿出一条睡裙,上面洗衣液的味道清新,是刚洗过的。

她拿上睡裙进了浴室。

水声停了。

李东扬正在洗头,满头白色的泡沫。

狄然拉开玻璃门:“一起洗吧。”

李东扬拍开她的手:“你别招惹我。”

她不管不顾抱着他:“就招惹。”

李东扬眼神一暗,托她起来抱着,狄然偏头吻他,从眉心到耳廓。

李东扬拿蓬头把头发冲干净,关上水流,抱她出去。

…………

……

受早年电击影响,狄然的心脏留下了后遗症,经过这些年的治疗虽然恢复了很多,但心情激动又或是过度运动后仍然会三五不时抽搐着发痛。

李东扬手掌抚在她心口,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性感:“难受吗?”

狄然抱住他的肩膀,声音甜糯:“没事。”

李东扬额头和他抵着,近距离看她的眼睛,她在他眼里看到无尽的爱意与包容,还有隐藏其中虚缈的山川大海,宇宙星空,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这些年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李东扬在她耳边低语:“想不想?”

狄然软绵绵嗯了一声,他咬她耳朵:“多想?”

……

李东扬不敢多做,一次后退了出来。

狄然喘了几口气,小声问:“不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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