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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商皑被警察找到,醒过来问起姑姑,大家都只是哭。

商皑很聪明,很小就懂得了死亡的意义。

于是他打小心里就有了一个结,姑姑是不是因为他才死的?

因为如果不是他,姑姑不会出去引开敌人。

如果姑姑一个人,是不是就可以逃脱?

他是不是连累了姑姑?

但是大家都说商祝的死,是因为那一对贪慕虚荣的夫妻,和穷凶极恶的歹徒,跟他没关系。

商皑却不信。

后来他又开始想,会不会是因为当时自己哭了,被歹徒听到了,姑姑才跑的?

他记得自己确实是哭了,声音再小,别人也有可能听见啊。

对此他开始反复地想,每想一次,重现的场景里自己的哭声就越大一分,直至夸张到失真。

所以商皑就开始确定,大人们的口中“姑姑的死和他没关系”的说法,是在找借口。

幼小的他,当时脑海里无数次重复着一个声音,“如果不是你当时发出了声音,也许姑姑就不会走进那一家农舍,如果没有你,姑姑一个人肯定能逃脱”。

这一切还是因为他。

他失去了疼爱自己的姑姑,就开始过度责怪起自己。

他陷入这个牛角尖,没办法解脱出来。

于是从那以后,他就失去了孩童的天真,不再害怕,不再脆弱,不再掉过一滴眼泪。

怀着对姑姑愧疚的小孩,在葬礼时,拉住了商老爷子的袖口。

老爷子其实是个很孤独的老人家,一生只对女儿最亲,商祝的死对老爷子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商老爷子铁骨铮铮,军人出身,从前的新兵都视他如恶魔修罗,百步之外避之不及。

商皑当时想得很简单,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爷爷,也讨厌脆弱的自己,他想坚强起来,也想代替姑姑陪伴爷爷。

于是他从此就跟爷爷生活,在军营里长大。

商皑天赋异禀,从来在班级里都是最小的孩子,但因为骨子里透着股血性,几乎没有人敢欺负他,即便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校霸找他麻烦,十几个一起上也打不过他。

商皑就这样过着没有朋友,没有情感的生活。

形单影只,孤军奋战,像冰冷的机器,像高傲的野兽,直到与纪湫认识的那一天。

纪湫坐在旁边的小桌上,晃着腿,听完,拉过他的手,弯起眼睛,“难怪你当时变成小孩的样子,与我认识的你性格差异那么大。”

商皑反握住她的手,不发一言,只是笑。

纪湫望着头顶黑黢黢的房梁,“那我是不是就可以认为,如果你没有遇到这件事,你的姑姑还在世,你就会像商崽崽那样,从小哭包,成为小奶精,再成为撒谎精?”

商皑觉得自己必须得解释一下,“就算没有这事,我想我也不会成为小奶精,和撒谎精吧?很多孩子就算最开始是小哭包,长大后多少还是会学得成熟可靠一些。”

纪湫打趣他,“但怎么也不会有你现在这么成熟可靠。”

商皑见她很上道,满意地牵牵嘴角,“那是当然。”

商皑拿着锄头去护理院子的树,纪湫就在大厅看他。

她的目光中带着几许感叹。

刚才那话虽有玩笑的成分,却也不是假的。

如果商皑没有经历姑姑的死,那么他大概会跟普通的豪门子弟一样,从众星捧月的小天才,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或许有些纨绔,有些轻狂,也或许文弱点,腼腆点,但无论如何,总还是有机会品尝青涩人间的酸甜苦辣,经历懵懂情感的蹉跎得失,去萌芽一段青春,埋藏一份心意。

这些风风雨雨,虽然也很辛苦,但至少不黑暗。

然而商皑却一直孤独、无趣地成长着,没有人关怀他,他自己也不懂得如何关怀。

纪湫走到门框,看向了里面的灵位。

灵位前,是商皑才不久上的香。

香还没燃尽。

纪湫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杜婉玉看见三岁半的商皑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了。

因为商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她跟爷爷生活了。

孩子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子,她来不及去记熟儿子的脸,儿子就已经长大了。

遗像里的女孩长得很秀丽,高高的鼻梁,水盈盈的桃花眼,笑容很甜蜜,像风和日丽的天空,纯净动人。

纪湫看了许久,商皑进来给灵位摆了两块商祝爱吃的梅子松塔。

“你在看什么?”

纪湫回答:“觉得你姑姑长得真漂亮,跟你好像。”

商皑端详了好一阵子,“他们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我自己却看不出来。”

他眷怀地望着商祝的遗像,眼睛很是温顺,抿着一丝弧度,良久未动。

纪湫默默地走开了,小声说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屋子黑沉沉的,只有两朵烛光映着遗像,穿堂的风凉丝丝的。

没有生气的地方,却因为主人生前秉性温柔,死后也仿佛慈悲地照拂着这里,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阴森。

商皑看着商祝的遗像,神色流转间难免有几分苦涩。

如果世界上没有黄泉,那么他该亲自前来跟姑姑道一声永别。

他再也来不到灵堂,再也不能为她点一炷香,这才是三岁那年起,住在他心中真正的永别。

商皑走到花园,纪湫在墙边逗着蚂蚁,见他来,站起了身。

“你接下来还想去哪里?”

纪湫本来想说随便,但想了想又道,“带我去你上学的地方看看吧。我想知道你读书的地方长什么样。”

商皑想了想,“有难度。”

然后他又想了想,补充,“不过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上小学的地方。”

纪湫觉得没意思,“小学有什么可看的。”

商皑却非把她拉着去。

起初纪湫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还来发现,这男人存在坏心眼。

商皑的读书的地方,是学府花园城唯一的小学,配套设施十分完善,与周围的三所高中四个高校共享优越环境。

广场上的音乐喷泉时间一到,从地上哧地一下子喷出来,又哗啦啦地浇下去,把纪湫淋得在中间左右乱躲。

“真不愧是你啊商皑,小肚鸡肠!睚眦必较!小气吧啦!这点仇记到现在。”

商皑在边上试图挣脱纪湫的拉拽,回答她,“只准你记仇不准我记仇了?我也有小本本呢。”

在喷泉里追着打闹好一阵子,直到音乐播放完毕,喷泉结束。

纪湫刚刚摔了一跤滑倒在地,现在还没起来,指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商皑嘲笑。

商皑也对湿哒哒的纪湫反唇相讥。

最后两个人都觉得彼此像个神经病,止不住地开始笑,笑得在地上都爬不起来。

“商皑你像话吗,这么大只,还站不稳。快支棱起来!”

“你先站起来再说。”

“不,我就坐着。我才不像你自取其辱,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总觉得你是在跟我拜年,但可惜我没有红包给你。”

“噗,你也不需要对我行如此大礼。”

……

换下湿衣服,纪湫和商皑坐上了列车。

纪湫之前就听说过有这样一列车,从a城出发到阿糯溪,沿途千岩竞秀,百舸争流,各色景观美不胜收。

全程大约十三小时,纪湫和商皑凌晨四点出发,预计中午就能抵达目的地。

纪湫靠在商皑肩上,有了些困意。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寂静,偶尔经过一座城镇,能看到几盏孤零零的灯。

列车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周遭鸦雀无声,只有车轱辘在动次打次地响。

车厢里灯光亮白,对面的窗玻璃上倒映着两人依偎的影子。他们穿着同款的灰色帽衫,手交握在一起,安静地浅眠着。

女孩忽然改变了下姿势,将脑袋扬起来看他,“虽然有可能好多人都跟你说过这句话,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事真的不怪你。”

那时候他还只有三岁,哪里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可怕。

然而这命运对他还是太残忍,才刚刚学会“小孩子不能吃陌生人给的糖”,就遭遇生死角逐,第一次直面黑暗,便是极致的惨烈。

偏偏上天还赐予他过人的记忆力,和聪明的脑袋,让他过早开始内疚,过早被痛苦折磨。

三岁,一颗恶种的埋下,对一个人的人生无疑是毁灭性的。

但是商皑的姑姑那么喜欢他,她在天之灵,愿意看到这个孩子活成这样吗?

她曾经那么爱他啊。

商皑半睁开眼,失神地望着光影错落的玻璃。

他后来长大,学了这么多知识,也懂得了这么多道理,也不再一味地自责,但心中的遗憾却是无法解除。

甚至他坚持认为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调查了许多,不惜挖出了姑姑的渣前男友,以及前男友曾经的下属姚万钧。

事实证明绑架案跟他们确实没关系,但知道了姑姑曾经受过的苦后,他还是顺手小小惩戒了一番,也算是为姑姑出了气,而姚万钧自己做了亏心事,总以为商皑也会连他一块对付,想着要先发制人,结果被蓝蝎会兔死狗烹。

现在这些对于他而言,都是前尘往事般的存在了。

“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带你去见见姑姑。”他盯着她的手背,柔情款款地笑,“这些往事我原来觉得很羞愧,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对别人说出口。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想说给你听,把重要的心事坦露出来,让你知道真正的我。”

说完又耳根又有些红。

“很奇怪的心境对吧。”

纪湫摇头,“谢谢你珍贵的秘密。这一点也不奇怪。”

商皑看向纪湫,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纪湫就迎着他错乱的目光,露出雪白的贝齿,嘿嘿地笑。

什么是秘密啊,一问到这个问题,大家第一时间都是说,秘密就是藏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

但其实对于纪湫而言,秘密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说给一个人听的东西。

除了钻戒、宝石等等以外,所能交付给那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商皑深吸了口气,内心慢慢豁朗起来。

窗外天光亮起,照亮了两边茂盛的花树。

树冠丰茂惊心,有如连天彩云,云蒸霞蔚,暗香浮动。

春和景明,盛大之象,照入了他漆黑的眼瞳。

他是希望得到姑姑祝福的,所以带着纪湫踏足了这个了无人迹的小院。

同时,他其实在讲述往事时,心境也是复杂的。

这些事他可称之为伤痕的往事,很长一段时间因此而自卑难过,他一边害怕被纪湫讨厌,但一边又极希望纪湫接纳这个不完美的自己……他有很多不说的理由,也有很多要说的理由。

但最终他说出来了,可是这一切却没有了理由。

如果非要说一个,那就是这个姑娘,她好重要好重要,重要到她值得知道一切,值得他的所有全部。

外面的花海美得惊心动魄,令人失神。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热烈,绚烂,像在燃烧。

连绵不绝,燃到了天上。

春和景明的日子,满世界艳丽可爱,车窗开着半边,风光立刻泄进来,带进满面的鲜活,一时间竟没辨得出是蝴蝶还是花瓣。

列车便踩着遍地芬芳,穿梭其中,在纷纷扬扬轻雨里悠哉蜿蜒。

不知谁说自己困了,闭了三秒钟的眼睛,又忍不住睁开。

他们不曾入睡,即便相拥。

三天的时间,太短,谁也舍不得睡着。

就怕醒过来,身边已没了对方。

但世间最无情的就是时间,即便是你很认真地对待每一秒,它依旧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从阿糯溪的山脚往上慢慢地爬,到了石像和井口时,天光开始已经暗了。

花田还是跟往常一样风情旖旎。

“还是很漂亮。”

纪湫在土坡上坐下,闭眼感受微风吹拂。

几只竹鼠跑到跟前,一只只并排着打望对面。

商皑找了个空位坐下,耳畔开始有了熟悉的牧笛声。

两人沉默地望着面前花海,听着遥远处的笛声,很久没有说话。

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很快将会永远地离开彼此。

但越是这样,越是不知该说什么。

要说得太多,所以挑不出最重要的一句。

纪湫直直地遥望着花海,毫无征兆地提了一句,“还是说会话吧。”她声音轻轻细细的,“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离开吧。”

商皑垂了下头,喉结滚动,说了句“嗯”。

纪湫深吸着气,扬起音调,“商皑,你这个人呐,真的是很讨厌的一个人,自负骄傲没有人情味。”

商皑看着前面,回答她,“嗯。”

“最开始我真是很意外,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人。对我那么不好,那么冷淡,那么恶劣,我还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委屈呢。你都不知道保护我。”

“嗯。”

“但是后来呢,你又变得那么惨,搞出那么多滑稽可笑的事情,一会儿动物一会儿小孩的。”她似是低低笑着,回味着以前,“又可怜又可爱,怪令人心软的,但那时我仍觉得你可恶,所以也经常欺负你。”

商皑吸了下鼻子,勾着唇,“是啊。”

纪湫晃了两下腿,顿了顿,才又道,“你看起来这么聪明,但实际上又很傻,我都对你这么不好了,你干嘛还来找我。那些人这么坏,还堵上身家性命来救我,你图什么呢。你但凡有先前万分之一的薄情寡义,也不会到最后把命丢了。”

她眼眶了,声音已经哑了。

商皑抿抿唇,抬头看了下葡萄紫的夜空,“这种事情我早就不会做了。”他捏紧了脚边的草甸,“让你受伤这种事情,我早就不会去做了……”

凉风吹过来,似乎要吹散他的声音。

“我已经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学会去爱一个人,这样在你出现的时候,我就不会这么无措,这么愚笨,就能懂得怎么讨你开心了。”

商皑看向纪湫,眼尾红透了,纵使声音极力抑制,也难掩哽咽。

可再如何吃力,他面上仍是牵动出一抹笑来。

“你说得没错,我很傻也很可恶,事到如今,我还在自私自利地期待,时间倒流重来。”

“如果可以,我好希望对那个时候的自己说,这个女孩今后对你很重要,请你务必对她好一些。”

纪湫唇角动了下,伸出手去,温柔地抚住商皑的脸,视野变得模糊起来,语气玩笑,“可我不是轻易能追到的人。不是你对我好,我就会喜欢你。”

商皑笑着,眼眶却湿着,依恋地往她的手贴紧,“我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一定会对你好到让你觉得这世上非我不可。”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唇瓣却颤抖得厉害,英俊的脸庞痛苦地抽动,眼瞳里晃着一片红色的水光。

纪湫胸口哽得难受,咧嘴一笑,朝他伸出手臂,“临别抱一下吧。”

她笑得还是那样美好,即便泪光莹然,却还是比春日的太阳更明媚耀眼,更温柔美好。

商皑忽地心间紧缩,一把抱住了纪湫。

他死死环住她,将牙关咬得发麻,眉宇悲痛地抽拧着。

纪湫深深地感受着拥抱的温暖,在他宽阔的肩上,勾出一抹幸福感激的笑,“商皑,我不后悔来这里走一趟,也不后悔认识你。”

商皑充血的眼睛半睁开,睫羽不受控地抖着,声音像含了沙子,“那我满足了。”

他挨着她的发丝,贴着她的身躯,试着去记住她的温度,她的感觉,她的声音,她发间的味道。

商皑怕前去黄泉,会被强灌孟婆汤,于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又开始回忆,在脑子里熟练地重演起初见与情动,深爱与痴恋,以及她每一帧的回眸和微笑,生气和狡黠……似乎在极力地把这点点滴滴往灵魂深处镌刻。

如果注定要遗忘,那也要记到最后一秒。

“我爱你,即使我进入轮回,被割走了记忆,忘记了你的名字,你的模样……但我也绝不会忘掉我爱你的心情。我们的爱情,不在我的脑海里,而是在我的灵魂里。”

纪湫抽噎两下,又慌张地屏住呼吸,才终于忍住了哭泣的冲动。

她开口轻快,“商皑,我不会想你,你也不要想我。”

耳畔“滴滴答答”地响起最后三秒的倒计时。

商皑紧绷的身体颤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衫,伤心欲绝,张了几下嘴,却没有声音。

艰难而痛苦地努力了许久,才总算是勉强平静了一点,却是说,“也好……你不要想我,等我找到你,我们再说一辈子。”

空气里的花香淡了,四面飞来很多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商皑的身体也开始变成了细细小小的光点,开始随着风慢慢地飘开。

纪湫鼻子酸得呼吸不过来,束手无策地将他抱紧。

她声音变了调子,“商皑,之前你说希望我能爱上最真实的你。我想说,你在我心中,只是看起来讨厌,但其实是内心是很温柔的人。”

他的幸福地唇弯着,手指拂过纪湫最后一缕发丝,便像粉末似地散了。

那缕头发,就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花海亦如往常,只是花海前少了个人。

=

眼前是裂开一片白光。

刺目,晃眼。

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楚。

“您好?”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

“太好了,您终于醒了。”

病房里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急不可耐地冲进来,在面前喜不自胜。

然而千言万语,还是只小心翼翼地说出一句话来。

“感觉怎么样?”

迟迟没有回应,面前的男子神色忽然变了,笑意从眼睛里退却,慢慢不敢看,头低得很下去,掐着手指咬白了唇。

“因为无法接受事实,您已经这样很久了,我们都很担心您。”

对方抬头紧张地撇了眼,又避开,鼓起勇气,深吸了口气,才又道。

“关于您妻子的死,我们很抱歉。是我能力不足。”

后面的话,商皑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把面前的人抓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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