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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沧山魔窟那些年,凤珩曾无数次身陷险境,甚至有好些次险些丧命,因此到后来他磨练出了极高的警惕和极强的耐性,也学会了即使被折辱,也能忍下来,然后蛰伏着,静待今后借机报复。
而这只獓方扑过来时,他最本能的想法的确就是杀了它,可因着凤鸢和洛迦在,他本是想克制住自己的想法,但对上獓方的目光那一刻,他却像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一般,全然只能凭着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行事。
毫无疑问,这只獓方有异!
电光火石之间,凤珩脑海里有无数个念头一闪而逝,可又是很突兀的,他竟蓦然地想起了那日晚霞里坠落的凤凰木花和那双温柔蛊惑的眼睛。
而这个人此刻就站在他身后。
有那么一瞬间,凤珩掐着獓方的手略松,而本是骤然暴戾的识海,也因着再次对上洛迦的目光而平静。
但旋即,他又立即强迫自己清醒。
而后,他遏制住獓方咽喉的手再无片刻迟疑的收紧,直至那呜咽越来越微弱,最后断了气,他也未曾有半分怜悯与后悔,甚至脸上依然是天真无邪的笑意,唯独眼里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残暴血腥。
事情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若非凤珩手中还有那只已经咽了气的獓方,凤鸢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见着往日里乖巧听话得不像话,完全无害的小白团子在眨眼之间就毫不迟疑地掐死了一只獓方,甚至就是此刻,方才她还感叹极为可爱、和自家小白团子很是相配的獓方就安静地被凤珩掐着。
软软糯糯的小白团子捧着一只同样软糯的毛茸茸,小白团子脸上都是乖巧的笑意,那獓方也像是睡着了般安静漂亮。
分明该是能萌到让人心都化了的画面,凤鸢却是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久久回不过神来,就连对上了凤珩那依然澄澈,却又交织了暴戾、畏惧、绝望种种纷杂情绪的眼睛,前些时日还心疼得不能自已的她都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并非是她不心疼了,而是她已经震惊到不知该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片刻间,也许是很久,直到洛迦的灵息涌入她的体内,她方才感觉自己冰冻冷寒的身体渐渐和缓,意识也随之缓缓归了位。
然后她便发现,在自己震惊着的这些时间里,小白团子手上被獓方咬的伤早已消失不见,可小白团子却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甚至连掐着獓方咽喉的动作都没变一分一毫,残暴嗜血至极,却又天真无邪至极。
蓦然间,怜惜之下,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陡然自心间升腾而起。
可在她看向凤珩的脸时,便又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澄澈之下,却还交织着绝望、恐惧、希望种种情绪的眼睛。
眼前的一幕再次与那日暗牢里,无数魔兽啃咬着八岁孩子的身体,那孩子却只能绝望承受的画面重合。
暗牢大门打开,她便是在那一刻对上了凤珩的眼睛。
光亮骤然闯入不见天日的暗牢,属于孩子的眼睛里,深埋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恐惧苦痛,可畏惧之下却又随着光亮的蔓延而生出了微弱的渴求,是人骨子里,本能的对生的渴求,然而那绝望与渴求之下,埋得更深的却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是早知道不可能逃得掉的绝望。
又仿佛很是突兀的,凤鸢眼前浮现出了那张与凤珩容貌相似、却恣意张扬的少年面容,那张纵使魂飞魄散前依然含着笑的面容。
凤鸢阖了阖眼,遮住满眼纷杂情绪,掌心却控制不住的握紧,她一直知晓阿珩心中有恨、有怨,毕竟被那样对待过,纵然是还年幼的孩子,又如何能不恨不怨?
但自她养他以来,他最开始虽是不善言辞,也不愿意接近她,可却也是极为听话的。
而到最近,阿珩都已经变得开朗,也黏她了,她以为这是有所好转了,却忘了考虑经历过那样折磨的阿珩会不会可能养成嗜杀的性子。
是她疏忽了对他的关怀。
良久之后,她阖着眼,在凤珩眉心轻轻一点,本还僵硬站着的孩子便倒了下去,她到底是在他落地之前接住了她,可心底却还是不无茫然,只是看见了面前那抹雨过天青色的身影,她下意识地便拽住了他:“师尊,阿珩他怎么会......”
“他在骗你。”洛迦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闻之便教人连识海都是一片宁静。
凤鸢的心绪因此稍稍平复了些,可却还是不明白:“师尊是如何看出来的?”
她始终不明白师尊为何仿若什么都能看清一般,当初能看清小师妹的心思,如今不过见了阿珩一面,便看出了阿珩的异常,直接就用獓方试探阿珩。
本是被阿珩掐得断了气的獓方却是在从阿珩手中掉落时便活了过来,若是这般她还看不出师尊是有意用獓方试探阿珩,她也便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凤鸢因着沉入思绪里,拽着洛迦衣袍的手越收越紧,洛迦却是至始至终都神色淡然,也并未制止她:“凤珩若是自出生后不久便被抓去了沧山魔窟,本性初开时所能接触的皆为世间之恶,而无人与他为善,耳濡目染之下,他不辩善恶、生性暴戾本为寻常,我不过推测而已。”
师尊是这般推测出的吗?
她初见阿珩时便生了怜惜之情,后来阿珩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生人勿近的畏惧,以致于她甚至完全没有往师尊所说的方向去想:“那......您这般试探阿珩是?”
除却凤珩的暴戾是凤鸢没有预料到的之外,洛迦如此直接的试探也是她意料之外的。
方才獓方突起伤人,洛迦却没有阻拦,凤鸢整个人都是懵的。
似是听出了凤鸢话里的意思,洛迦这才微垂下了视线,清淡如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没受伤,你的所见所闻皆是獓方由凤珩心中所想而幻化出的景象,獓方只是和他对视了,扑向他是幻境,咬伤他也是幻境。”
他看着她道,“獓方能由对上它目光之人心中所想而炼化出幻境,凤珩认为獓方会伤害他,因此想杀了獓方。”
洛迦的本意也不是要将凤珩如何,他会用这般直接的方式试探,一则不过是为了让被蒙在鼓里的凤鸢明晓真相,二则是要敲打凤珩。
若是他真的要想将凤珩如何,以洛迦的心智谋略,完全可以教所有人都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凤鸢只觉浑身一片冰凉,她也想起了那只獓方方才的异常。
獓方是上古仙兽,按理来说不会被毫无修为的凤珩抓住,即使抓住了,也不会毫无反抗之力,然而那只獓方却是被阿珩抓住后就只是挣扎,再无别的动作:“阿珩心性真的这般坏吗?”
她说不出更糟糕的、能形容凤珩的话来。
洛迦道:“獓方的确喜善厌恶,但它当年没有对你师姐布下过幻境。”
会被獓方炼化幻境的人,只会是心中没有一丝一毫良善之人。
凤鸢呼吸一窒。
洛迦这话几乎就是告诉她,凤珩在沧山魔窟的耳濡目染之下,已经养成了性本恶的性子。
对于苍栩之事,凤鸢是略有耳闻的。
当年苍栩还未被洛迦收入门下之时,也曾受过非人的折辱,甚至因着那些年的折辱而险些入魔。
用她曾经的世界的话来说,那时的师姐就是妥妥的厌世且暴戾之人。
可师尊却没有放弃师姐,耐心教导师姐百余载,重引师姐入正途。
那阿珩呢?阿珩不可以吗?
正在凤鸢沉思间,便闻得洛迦道:“阿栩与凤珩曾经所经历的,并不全然相似,阿栩年幼时曾有一个一心教导他向善的母亲,他能领悟善恶是什么,纵然曾行差踏错,但他始终是晓悟善恶之别的。”
凤鸢是第一次知晓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不由得有些讶异。
洛迦只微顿了片刻,便又道:“可凤珩自出生便长在沧山魔窟之中,性子已然养成,要教导他向善很难,若你一直未曾发现他的本性,纵使你一心教导他,最后养成的也可能不过是皮囊之上的性子,而即便是如今知晓了,要引导他向善,也很难,甚至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教他能领悟真正的黑白是非。”
凤鸢只觉得心里更凉了,拔凉拔凉的,养成皮囊之上的性子?
那不就是个白切黑吗?!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多日的教导已是有了起色,没想到其实根本就是在原地踏步,一丁点的进步都没有。
甚至师尊一席话还把她养阿珩的难度给拔高成了珠穆拉玛峰!
她忽然觉得很累,若非今日带阿珩来见了师尊,她不知道还要被阿珩骗多久,也许连真的养大了个白切黑,自己都不会有所察觉。
思及此,她不由得问道:“师尊,那我该如何做,才能教导好阿珩?”
她没有养徒弟的经验,所以连这么多日了,连阿珩在骗她都没看出来,可她没有养徒弟的经验,师尊总有吧?
凤鸢一向跳脱,大多人、大多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即便是有人招惹她,她很多时候也是一笑了之,根本就不会计较或是在意,这是随性,也是薄凉。
即便是被洛迦、曲桑这些长辈责罚,看似是口中哀哀地喊叫,其实心里也完全是不在意如何的。
可此刻的她却像是真的极累了,眉眼间都尽是疲倦。
这样的情绪出现在凤鸢身上,似乎是很是突兀,又似乎再正常不过。
洛迦太清楚凤鸢为何如此,秦氏一族灭门之祸的愧疚与悔恨在她心里积压了太久:“为人师这一途之上,为师真正能教导你的很少,当年我是如何教导你的,你或许可以试着用在凤珩身上,只是你在教导凤珩时,要记得由他所思所想去引导他,而最重要的是,无论他看起来多良善,你更要始终记得,能明晓黑白是非,却并非一定能领悟世间善恶。”
衍苍阁虽无四季,但此刻该是快要正午了,渐暖的光线自微开的窗牖穿入殿中,却也未能驱得散殿中笼罩着的那一层寒意。
凤鸢站在那光亮之下,身体却似乎越发寒凉。
师尊要她记住的那句话她明白了,也就是说,很可能无论她如何教导,阿珩也许会明白是非黑白是什么,也可能会装得光风霁月,其实却也仅仅是装得像而已,他的心里也许永远都不能感悟到善恶有何差异。
“若是他始终不能领悟善恶呢?”
她仰了头看向洛迦。
洛迦本是微垂着目光,看着凤鸢,凤鸢这一抬头,便恰好对上了洛迦的目光。
洛迦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是温和的,映着自罅隙里穿入的暖阳,凤鸢的身体似有回暖,便越发无意识地攥紧了洛迦那一截广袖。
而后,她便听到他道:“这便取决于他是否犯错,犯了多大的错。”
即便是说着这话,洛迦的目光依旧是悲悯的,可凤鸢本已回暖的身体却在刹那间退尽温度,直至抱着凤珩回到知晚殿,她都还久久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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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珩醒来时,已是入夜了。
因着昏睡多时,他醒来时脑海都还阵阵地发晕,身体也因着深沉的黑而止不住的颤抖,可多年来养成的敏锐,让他几乎是在醒来的同时便察觉到了这看似黑暗、毫无声响的寝殿里,不止他一人!
他虽无修为,本也不该能察觉到凤鸢这样高阶修士的存在,但很是意外的,他似乎生来就对气息尤其敏锐,这也是他这般多年能在沧山魔窟那样的地方护着自己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他本能地便要转头去看那人,但回笼的思绪让他突然间又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在沧山魔窟,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殿中的,除却凤鸢不做他想。
意识到这里,他便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自己还未怎么露出的所有狠戾痕迹。
凤鸢是在凤珩醒来时便察觉到了,以她的修为,即使是在黑夜里也能毫无阻碍地视物,因此她从下午坐在这里之后,便一直没有动过,也没想过点灯。
她一直在想一个因着小师妹出事而被她搁置了很久的事情——到底应该如何养凤珩。
她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却还是不能得出一个清晰的、完整的、满意的答案。
凤珩醒后,她本是想坐在此处看看他醒了之后会如何做,会不会因着自己白日里掐死獓方而后悔或是害怕。
可看着他醒来后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便跌跌撞撞地要去点灯,又因着黑暗得不见天日,他撞倒了好多次,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哭的迹象,只是在跌倒之后又爬起来继续走。
凤鸢便坐在暗处看着凤珩跌倒又站起,站起之后又跌倒。
她本是告诉自己不要动,只是看着凤珩那跌跌撞撞却又坚持着根本不肯唤她的身影,又无法不心疼。
是即使脑海里明明浮现着他毫不犹豫掐死獓方的残酷狠辣,却还是忍不住怜惜的心疼。
也就是这片刻的犹疑之间,她抬袖便拂亮了满殿烛火。
本是黑暗一片的殿中骤然亮如天明,也映亮了凤鸢的身影。
她分明还是如往日一般,着一袭亲传弟子的月白衣衫,甚至是坐在暖色的烛火映衬之下的,可却与以往温柔含笑的模样全然不同,一身冰寒冷然的气息,凛然不可侵犯。
跌坐在地上的凤珩看着这样的凤鸢,袖子下的手微动了动。
凤鸢看见殿中亮起时,许是太刺眼,跌坐着的凤珩本能地抬袖捂了捂眼睛,适应了好久才缓过来,然后放下袖子便看见了她。
凤珩跌坐在地上,眼角因亮光骤然的刺激而泛着泪光,甚至脸上还因方才黑暗里不知磕到了何处而留下了一片淤青,映在那张婴儿肥又极为漂亮的脸上,极为骇人,也格外惹人怜惜。
若是往常,凤鸢一早便心疼得赶紧去抱起他了,她怎么舍得自己心疼着的小白团子脸都磕得淤青?
可今日她却完全没动,只是冷然地看着他。
而凤珩一对上她的目光,那本是因着刚睡醒而略显呆萌的大眼睛里却是骤然含了惊喜:“师尊?”
他也不等她来抱他,也没有像一般小孩子一样摔得疼了就哭,而是在看见她的瞬间就自己爬了起来,走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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