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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倾到市肆的时候,就远远的见着一裹着猩红色斗篷的女子在她摊位前候着,似乎是被风扫的冷了,不时地重重的跺跺脚。

见着苏倾过来,那女子眼尾一挑,娇媚的脸庞露出抹笑来:“这么冷的天儿,我还当你不会出来了。”

苏倾支好摊子,摆上笔墨,闻言便道:“左右无事。你今日还要写家书?”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低头往手上呼了口气热气,左手轻轻在右手腕上揉了揉。

苏倾铺了纸,研好墨后,按她口述内容提笔慢慢写来。

女子望着笔下那字法端劲的笔势,不由目光上移,落上了那张清正端静的面上。怕哪个也没料到,她们二人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她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苏州总督府里的姨娘,月娥。

去年这个时候,恰逢她有急事欲寻人代写封书信,奈何那些读书人皆自诩清高,不愿做她这风尘女子的生意。万般无奈下,只能来市肆这块碰碰运气,没成想竟遇上了苏倾。

双方一见面,皆是一惊。

月娥从不以为孤身女子能在这世道安生的活下来,还当苏倾或许早就化作了一缕幽魂。而苏倾也以为那月娥当日已命丧乱军之中,却不曾想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昔日月娥北上,苏倾南下。

之后二人竟翻掉过来,苏倾于北,月娥于南。

而今时今日,二人竟于京城再次相见,可见命运是何其荒诞。

苏倾将信晾干后,递交给她。

月娥接过信仔细折好放于袖中,却也不急着走,挨在苏倾身旁,照旧扯上几句闲话:“这转眼又是一年,真快啊。哪怕日子难熬,却也怕它走的太快,因为咱女子的年华当真是经不起蹉跎。”

她转过头看向苏倾,简单的鸦青色的斗篷裹身,观其周身皆是素净,不带任何亮丽的色彩。不与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眉睫低垂,兀自沉默,犹如入定一般,明明人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千里之外,总让人觉得其身上没有烟火之气。

月娥这般看会,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蓄发?难道佛家说那是烦恼丝,你去了发,就真的了无牵挂无忧无愁了?”

苏倾微抬了眼对上她那好奇的目光。然后抬了手,指指她右腕:“天冷,再待下去,你这旧疾怕又要复发。”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月娥就觉得她右腕开始隐隐作痛。

她瞪了苏倾一眼,讽了声:“也亏得那眼高于顶的宋大人,竟能忍了你这等模样。”

说罢,拧了腰身扬长而去。

直待月娥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角处,苏倾方收回了目光。

自打一年前两人偶然相遇后,月娥每月里总有两三回来她这,或让她代写书信,或者就引着个由头单纯来说三两句闲话。两人虽说谈不上故人,倒也勉强算上旧相识,一来二去,渐渐的便熟稔了几分。

也就那时苏倾方知道,原来当初她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全因戴罪立功的缘故。当日九殿下兵败逃匿,朝廷的军队四处搜寻不到,也就在这档口,她瞅准时机逃了出来,及时向朝廷军队揭发了其藏身之地。

宋毅倒是饶了她的命,只令人废了她的右手,然后扔她在了大街上,任其自生自灭。

可她犹如蒲草一般,硬是挣扎的活了下来。

“您这儿是怎么算价的?”

摊前人问价的声音让苏倾拉回了思绪。

“三文。”她道。

护国公府正殿里,硝烟弥漫。

老太太盯着他们兄弟俩,满脸愠色。

“打量着我隔得远些不知道呢,都想瞒着我是不是?过继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弟俩就这么定啦?”老太太抬了拐杖重重触地:“我还没死呢!”

见老太太动怒,宋轩忙连连作揖:“老太太快别说这样的话了。皆是儿子的错,未提前支会您老人家声,您要打要骂都使得,万求别再生气动怒,仔细别气坏了身子。”

饶是他话说的再好听,老太太也不为所动,只撩了眼皮冷扫他一眼,而后指向门外:“你出去!”

宋轩为难的看了眼旁边的大哥。

宋毅以目示意他且先出去。”

宋轩叹气一声,愁眉苦脸的出了门。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老太太陡然看向宋毅,目光如电:“你是宋家的嫡长子,不娶妻不生子,却要过继兄弟的儿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糊涂!”

宋毅没有解释,任她斥骂。

这模样无疑就是铁了心了。

老太太见此,心下凉了半截,不免又气又恨:“我倒是不知那女子用了何种手段,偏令你对她这般惟命是从!这些年来那吃穿用度,你哪样不是捡好的往那后罩楼里送?你这掏心扒肝的,不娶妻生子只一心守着她人,还任她放肆,也任那些外人暗下嘲笑咱护国公府没规没矩!可做了这些,又如何?”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也不怕不给他脸面,当面就戳穿他素日拼力维护的假象:“她领情吗?是吃过你的还是用过你的?你当旁人都真看不出来,你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宋毅的脸色骇沉了瞬间。

片刻后,他敛眸错开话题道:“老太太,二弟的子嗣也是宋家血脉,都是一样的。”

老太太猛吸口气,使劲锤了锤胸口。

好半晌,她缓过气来,盯着他,摇了头不可思议的反问:“你说这话是为了欺我还是自欺?自古以来因过继之事,闹得兄弟阋墙的笑话还少吗?毅儿,你若不能生倒也罢了,过继就过继了,彼此也都心安。可问题是,若日后你又有了子嗣,那这世子之位你当给谁?”

说到这,老太太忍不住冷笑:“且不说她日后能不能再生养,就单说这世事无常,将来的事哪个也说不准,你就能确保日后不会为旁的女子改变初衷?”

宋毅一言不发的立在那,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你要如何待她,我日后皆不会反对。”半晌,老太太慢声道:“但是,儿子你必须要有,哪怕记到她名下都可。你是宋家的家主,你若断子绝孙,别说宋家的人不会答应,那些仰仗你的朝臣们,怕也不会答应。”

苏倾回来的时候,刚一进殿就闻到浓烈的酒气。

再往殿内大概一扫,就见到厅上之人背对而坐,兀自斟酒喝着。旁边还搁了一空酒坛。

跟了他这些年,她对他大概也能了解几分,在他心情大好或情绪不好的时候,总会独自喝点酒。

“苏倾,你过来。”

苏倾的脚步微顿了下,然后将手里东西放置一旁,来到他身旁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侧过脸,带着酒气问她:“苏倾,爷待你可好?”

苏倾避开他的目光,缓声回道:“不可否认,大人待我极好。”

“极好。”他语意不明的低声重复了这两字,而后正过脸重新倒了杯酒,仰脖饮尽。

“是极好。”摩挲着杯身纹理,他未看向她,只低低笑道:“好到让你两年来不肯吃我一粒粟米,不肯用我半寸锦帛。”

苏倾微怔后,将脸侧过一旁。

宋毅搁了酒杯,转身捧过她的脸逼她与他正面相对,目光灼烫:“苏倾,难道爷就捂不热你了吗?”

“大人你醉了。”苏倾皱眉,抬手去掰他的手,可他箍在她脸上的手掌犹如铁钳,任她如何拉扯也纹丝不动。

他却突然俯身与她额头相抵,语气强硬隐约带着逼迫:“回答爷!能不能焐热?”

苏倾就止了动作,缓缓垂了手。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道:“大人,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你若想期许别的,怕是要令你失望了。”

“失望……”他低声喃喃,而后咬牙笑着:“爷不能期许别的?凭什么?你莫不是铁石心肠罢!任爷如何做你皆不为所动,就这么这不冷不热的耗着爷,莫不是就想这般与爷过一辈子?”

他的质问声不大,可话中的不满却几欲冲破穹盖。

苏倾知道,近两年的时间,他的不满怕早已积蓄到顶峰,能忍到今日才发作,怕也是忍到了极致。

“大人接我入府那时,不早就知我何种模样?”苏倾轻声道:“当日大人是接受的。”

这话清晰入耳,当真是振聋发聩,轰的他清醒都难;却又字字诛心,犹如穿心毒箭,瞬间扎的他血肉模糊。

是啊,当日他能接受,为何如今却诸多不满与怨言?

为何?他想切齿冷笑,却不是是笑人,还是笑己。

大抵一切皆因人欲壑之难填罢。当日强求她伴于左右,他便有七分知足。可如今,这七分一再退却,至今时今日,却只剩不过寥寥一二分罢了。剩下的□□分,他竟不知餍足的想要窃取她的心甘情愿!

“大人。”苏倾提醒:“昔日约法三章中,你所提到的条件,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

宋毅猛吸口气,坐直了身体,然后将她推开。却又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服,抓过她的手硬贴上那滚烫的躯膛:“苏倾,爷还就真不信,人的感情是一纸合约能束缚住的。爷不信你感受不到,也不信你能丝毫不为所动!”

苏倾拧眉抽手,宋毅却强硬的攥住,不肯令她退让。

挣不过他,她索性就停了挣扎,将脸撇过一旁,看向远处朦胧的窗灯。

窗灯焰已昏,氤氲着殿内的两人,一醉一怔。

宋毅这般看着她,慢慢松开了手。

他又开始喝着酒,她则远眺着窗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猛吸一口气,侧头看向她:“若是……”

刚起了两字,他突然止住,却是拿目光紧紧盯着她,不错过她面部丝毫表情。

半会,方沉声开口:“爷是打个比方。若是爷有了儿子……你待如何?”

苏倾猛地看向他。

宋毅牢牢与她对视。

只一个片刻,苏倾便出口问:“大人可记得约法三章?”

“自是记得。”宋毅目光不离寸毫:“可你的条件只是爷娶妻纳妾,便放你离开。条件中,可并未提生子。”

苏倾脑门翁了声。当时她竟没提吗?

“不对,我提了。”

“不,你没有。”

宋毅斩钉截铁的否定,又缓声道:“爷再卑鄙,也不会于此事上欺诈于你。你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

苏倾心乱了一瞬。只一瞬就迅速平复下来。

她坐直身体,冷静的与他平视,目光中的刚毅不容置疑。

“大人,你何不……”

“苏倾!”宋毅却突然打断她,目光暗含警告:“莫忘了你我约法三章,你若要单方面毁约,爷断不会应允!”

苏倾就止了声。

在室内短暂的沉滞之后,苏倾慢慢抚案起身,微垂眸看着他,目光一片平和宁静:“那大人随意罢。便是日后大人娶妻纳妾,也不必再顾忌些什么,往日那约法三章,也皆一并作废了罢。最后,就祝大人能子孙满堂,妻妾和睦。”

语罢,就转身去收拾了之前搁在一旁的笔墨等物,进了内屋。

宋毅不觉欢喜,反倒只觉心惊肉跳,顿时酒醒了大半。

他抹了把脸,然后迅速起身,几个大步来到里屋,见她正侧对着在一旁桌案上放置东西,这方稍稍安了心。

脚步放轻的走过去,他从身后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低叹:“爷吃酒醉了,之前那些,且都当爷胡说的罢。”

年前时候,田氏提前发动了,当日就生了,是个小子。大概因是早产,小儿弱弱小小的,哭声跟小猫似的,瞧着就可怜。

孩子刚一落地,田氏尚未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宋毅派人给将孩子抱到了后罩楼里。

田氏心里又酸又怨,说不出的憋屈,不敢发火,只能暗自垂泪。偏老太太由因过继的事迁怒于她,从她发动至现在,竟是都未曾过来瞧过她一眼。

宋轩隔着屏风关切问:“可是身子疼痛?”

田氏哽咽:“并非。只是想到孩子早早的被抱去了,难免伤怀。”

宋轩安慰她:“安心便是,那些乳母也都随着一道过去,定能好生养着哥儿。大哥也说了,早早的抱去他也好多亲近亲近,等开春了,再选个良道吉日去苏州,开祠堂,正式将哥儿给过继到大房门下。”

田氏哭声一滞,问了声:“那可有说是几月?”

宋轩道:“少说得四五月罢,毕竟哥儿还小,受不得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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