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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丽们拽着姜洛,一鼓作气地跑了很久。
跑到回头全是乌漆抹黑的,再望不到漳子村的半点轮廓,才停下来歇息。
都是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即使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山野生活,崎岖不平的山路也能轻轻松松如履平地,但这犹如亡命奔逃般的跑路,还是让她们个个不顾形象地弯腰瘫坐,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一会儿,似乎是终于喘够了,也终于从紧张中回神,李美人抚着胸口,恍惚道:“我们逃出来了?”
坐在她对面的穆贵妃捧着水囊喝了两口,转手递给薛昭仪,才回答说是。
李美人说:“真的吗?”
穆贵妃说真的。
于是李美人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此刻正蹲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去,啪嗒啪嗒,在这安静的夜里响亮极了。
她边哭边道:“真好,我,妾居然没死,妾居然还活着!妾在那村子里,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了,妾连做梦都是被关进地窖里,夫人和姐姐们都不在,妾一个人在那里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说着,哭得更大声了。
大家见状,也不安慰她。
担惊受怕那么久,就这样狠狠地哭出来才好。
于是李美人兀自哭得认真,丝毫没察觉身旁的赵婕妤默不作声地放下手里的砍刀,进了不远处的林子,弯腰呕吐。
可惜她只是干呕,除了点酸水,别的什么都没能呕出来。
她一手撑在树干上,一手正要拿袖子擦嘴,不期然斜里递来只水囊:“漱漱口。”
“……谢夫人。”
赵婕妤接过水囊漱完口,姜洛又递给她一方村长夫人友情提供的手帕,叫她用手帕擦嘴。
等赵婕妤把自己收拾妥当,李美人也哭完了。
但李美人照旧是没敢靠近过来,只躲在穆贵妃身后,才朝这边怯怯地问:“赵姐姐怎么了?是跑太久,身体不舒服了吗?”
赵婕妤说不是。
李美人道:“那是?”
赵婕妤道:“只是想到没能亲手杀了漳子村里所有的男人,有点难受。”
李美人:“……”
李美人哆嗦一下。
她死死揪着穆贵妃的袖子,再不敢出声。
穆贵妃挣了挣,竟然没能挣开。
还是姜洛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是以前也被人牙子拐过,还是你的什么人被拐了?”
听见这话,李美人的手不自觉地一松。
这就是赵姐姐杀人的原因吗?
穆贵妃趁机解救出袖子,往薛昭仪那边坐了坐,坚决不要李美人碰她。
陡然失去依靠,李美人反应过来,眼巴巴地看向薛昭仪。却是还没表露出想法,穆贵妃已经一个眼神扫过来,李美人只好委委屈屈地蹲在原地,环抱住自己。
她悄悄地看赵婕妤。
只见赵婕妤沉默片刻,没有否认姜洛的话:“夫人还是这么慧眼如炬。”
姜洛不置可否。
早在最开始于水中发现谢采瑄扔的那颗珍珠时,赵婕妤就表现出很明显的异样来。只是那会儿由珍珠引发的猜测没有得到证实,所以谁都没特意去问赵婕妤。
直到来漳子村的当夜,赵婕妤手起刀落,砍断了村长的头颅,姜洛才发觉赵婕妤的过去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如果不是滔天恨意,赵婕妤杀便杀了,完全没必要对村长施以斩首这等极刑。
姜洛想着,走回李美人身边坐下。
最大的依靠回来,李美人飞快揪住姜洛袖子,把自己往姜洛身后藏了藏。
姜洛反手拍了拍李美人头说吧。”
赵婕妤沉默了会儿,终究还是说了。
“妾小的时候,有个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她坐下来,重新拿起砍刀,手指在刀刃边上来回抚摸,“那时小,不懂事,觉得做第一很风光,因此什么都喜欢争第一,出尽了风头。”
扎马步,她是扎得最稳最久的那个;舞刀弄枪,她也是练得最有模有样的那个。
连对子孙最为严厉的老祖宗都会笑着夸她,她长大后若上战场,必然是个名垂青史的巾帼英雄。
有句老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小小年纪风头极盛,博得老祖宗的宠爱不说,更博得无数人的赞誉。她爹娘都是老实人,没觉出不妙,尚为她感到自豪时,二房就先眼红了。
据闻起因是二房的幺儿在一次比武中,才用三招就输给大房的她,被她揍得鼻青脸肿。幺儿自觉没脸,哭着回去找他娘告状,说她欺负他。
他娘听后心里十分愤恨,又听闻老祖宗今日再次夸了她,说等她嫁人时,要给她添妆。思及老祖宗偏心大房,日后二房能分到的家产恐怕会少得可怜,他娘心中更加嫉恨,便使人去找人牙子拐走大房长女,以区区半两银子便成交了桩买卖。
她就这么被人牙子拐走。
由于被拐时,她的贴身侍女正在她身边,那人牙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侍女也给一并拐走。
人牙子把她们两个带出城,途经一座小桥,人牙子停下方便,也叫她俩方便。她想趁机和侍女逃走,却撞上前来接应人牙子的同伙。
前有狼后有虎,侍女一咬牙,当先把她推下桥,喊姑娘快逃。
她是嫡女,打小就被爹娘教过倘若遇险,该如何自救。因而她掉进水中后,没有犹豫,飞快潜到水底,屏息等待。
及至上头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察觉那人牙子和同伙并没有下水找她,她这才悄悄从水中冒出头,见桥上果真没人了,她爬上岸,往回跑。
后面的事很简单,路上遇到认出她的好心人,对方搭载了她一程,她不久便回到城里,正碰上到处找她的爹娘。她把被人牙子拐走的事一说,她娘即刻派人去衙门报官,她爹则把她捞上马背,趁热打铁去追人牙子。
她爹是宋国公麾下猛将,深得宋国公器重,过年时宋国公送了匹名驹,她爹甚是喜爱。名驹可日行千里,因而很快便追到她被推下的那座桥,循着痕迹往前又追了段,追到一座破庙,没路了。
她爹勒马,问随从该往哪儿追。
随从却说不用追了。
她爹问为何。
随从指了指前方那座破庙。
那时她还不懂怎么随从只是指了破庙而已,她爹就脸色一沉。她只以为侍女是在那座破庙里,就催着她爹过去,她要救侍女。
她爹说:“待会儿不要怕。”
她心说有爹在,人牙子再多也不是她爹的对手。便说:“女儿不怕。”
然而进入破庙后,见到早被掐死的侍女,她还是怕了。
她不敢上前,不敢靠近,只能缩在她爹怀里,瞪大了眼看那具尸体。
明明当时可以一起跳下桥逃走的。
明明可以请求那位好心人回城告知她爹娘,她自己悄悄跟在人牙子后头,见机行事。
明明可以不用死——
她爹不忍,抬手要捂她眼睛,她才终于跑过去,想碰侍女却不敢,只好在那里哭,满心都是悔恨。
哭泣中,她听到随从跟她爹细谈,她才明白为什么侍女会死。
只因为她逃了。
那人牙子深知以她的身世,她逃走后一定会把事情闹大,便把侍女掐死,如此略作伪装,轻松离开,不会被别人发觉行踪。
再后面的事,就是她爹和衙门通了气,双方花了几天几夜的工夫,到底还是抓住了人牙子和其同伙。
抓到后,查出在拐骗她之前,人牙子和同伙还拐骗过不少孩童,衙门定罪问斩。
问斩当日,她去看了。
她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刽子手大刀落下,于是人牙子的头颅离开躯体,只一瞬,身首分离。
那头颅滚到地上,怒目圆睁,仿佛是在看她,又仿佛是死不瞑目。滚烫的鲜血四溅,溅到她的绣花鞋上,她从此再没穿过那双鞋。
她娘要烧了那双鞋,她不肯,夺回去藏在床底下。
她躺在床上,一夜没睡。
天亮时,她想,如果以后还叫她遇到人牙子,她必然要像那刽子手一样,手起刀落,斩去所有该死之人的头颅。
“……妾斩村长首级,妾心里很畅快。”
赵婕妤说着,忽然笑起来,比正午的骄阳还要灿烂:“只可惜妾只斩了那么一个,别的都不能动手,妾看着他们,心里着实痒得慌。”
她边笑边抚摸刀刃,满身的杀气。
忽而一个不察,指腹被刀刃破开细细的红痕。殷红的血珠冒出,她望见了,遂停下抚摸,张嘴含住手指,舔去了那滴血珠。
血珠把嘴唇染红,淡淡的铁锈味道。
这味道她品了良久,终于止住笑,对姜洛道:“妾失态了。”
姜洛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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