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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洛倒还记得那个“滚”字。
于是她很好地稳住了,冷漠答:“没有。”
穆不宣闻言也不恼,唇角弧度更是不减反深。
他带着满身的栀子香再走近两步,方于亭前阶下驻足。而后一躬身,向姜洛行了个礼。
有言,“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
穆不宣便恰恰正应这种形容。
他仪态端正得教人寻不出哪怕半分的错处,行动间浅白广袖轻微摆荡,飘如游云,自有一种仿佛是从骨子深处流淌出来的放逸风流。
这气度少见,鹤立鸡群。
已有此番堪称绝世的气度,再衬着那张让容樱三番两次沉迷不已的俊容,倜傥不群,玉质金相,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极好看的。
尤其当他没听到姜洛让他起来,就那么维持着姿势,抬起含着笑意的眼望过来——
饶是以前通过弄月所说,怀疑他可能是个海王的姜洛,直面此等美颜暴击,也不得不承认,小郡王穆不宣,他的确担得起京城第一公子之名。
当然前提是他别喊她小阿洛,也别给她送情书。
姜洛照例对长得好的人多看了几眼,才道:“起来吧。”
穆不宣总算收回目光,声音里满含着笑意:“宣哥哥多谢小阿洛。”
姜洛一时难言。
简简单单打个招呼而已,都得特意通过言语来表达亲昵,丝毫没在意身份上的差距。
看这熟练程度,怕不是真的是个海王吧?
正想着,就听穆不宣道:“小阿洛,再问你一遍,当真没有想你宣哥哥?”
“没有。”
姜洛回答得比刚才更冷漠。
她自觉表态足够明晰,穆不宣却道:“没有?小阿洛对宣哥哥竟如此绝情?”
姜洛心道绝情个鬼。
她相信即使是姜皇后本人在此,也会直截了当地说她对他从没有过情,何来绝之说。
穆不宣却好似理解不了姜洛这沉默似的,兀自从颈后衣领里抽出把折扇,“唰”地展开来,边摇边继续道:“小阿洛有所不知,从你进宫第一天起,你宣哥哥便想你想得厉害。
“白日里,你宣哥哥看朵路边的野花,都能记起从前和你携手郊游踏青赏花的少年时光;入夜后,你宣哥哥更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难得睡着了,梦里也全是你。”
说完这么段,他手腕忽而一转。
扇面平铺着往旁边移了少许距离,接住了片不知打哪落下来的花瓣。
花瓣粉红,娇艳柔嫩。
他移回扇面,凑近看过,少顷轻轻一吹,花瓣便离开扇面,飘摇着进了亭子里。
姜洛看着那花瓣晃啊晃的,最终晃到了她跟前的桌面上,彻底不动了。
姜洛更难言了。
实锤了。
他真的就是个海王吧。
正当姜洛以为,以这花瓣作结尾,穆不宣的撩拨差不多该结束了,就听他作了最后的总结语。
他曼声道:“千言万语说不尽,小阿洛,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着实难熬。若有朝一日,幸得上天垂怜,能让我重回那日,届时我必当拦住你,不叫你进宫。”
年轻的第一公子深情款款,眉眼间满溢着说不出的温柔。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好似捧着颗真心般,诚挚道:“唯有你留在我身边,我方知何为人世间。”
到这里,姜洛终于忍不住了。
她看着穆不宣,仿佛在看一个举世无双的大傻逼。
天天写情书就算了,这都当着她的面了,居然也还敢撩?她可是皇后!
第一公子这么喜欢作死的吗?
便回敬道:“穆不宣,你有病?”
岂料穆不宣扇面一转,重新摇起来,从从容容答道:“我没病。不是你有病吗?”
姜洛:“……”
可别说,她还真有病。
明明身后有座巨大的假山作为屏障,令得此间无风,可姜洛还是低头,重重咳了好几下。
被穆不宣气的。
咳完了,她抬头,冷声道:“滚。”
穆不宣当然不会滚。
不仅没滚,他反而还走近两步,上了台阶。
无视侍立在旁的扶玉和弄月投掷过来的几乎能将他戳出无数个窟窿的眼刀,他广袖一敛,往姜洛对面的凳子上一坐,不能更自然。
姜洛也没拦他。
这是她第一次见穆不宣。
她尚且不清楚他的性格脾气,更不知道以往他和姜皇后都是如何相处。
尽管单从那个“滚”字,就能看出许多东西,可万一她没控制住,思维发散得太过,导致大大偏离了原本姜皇后对穆不宣的态度,引起他怀疑可怎么办?
他和在烟雨楼里见到的秦苒不同。
秦苒来上清苑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见女儿。
身为母亲,得知女儿的病尚未痊愈,秦苒心中只会记挂女儿的身体,别的全然不会多想。因此姜洛敢和秦苒说话,更敢提笔写给姜沉的回信,没叫秦苒觉出半点不对。
至于穆不宣,他能摸到这座亭子,说是有心也好,故意也罢,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倘若叫他察觉出端倪,从穆贵妃被他调.教成那个样子就能看出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如果在他跟前掉马,必然落不着什么好。
综上所述,姜洛不仅不会拦他,她还打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顺着往下说,尽可能地避免露马脚。
姜洛想清楚后,定了定神,静等穆不宣开口。
穆不宣好似也知道他小青梅有见风就咳的毛病,刚踏进亭子的时候就收了折扇,没在姜洛面前扇风。他反手往颈后衣领里一插,空出的手拿了个杯子,自顾自斟茶。
瞥见姜洛的杯子见了底,他给她斟满了,随意道:“小阿洛,你穿这么多,缩这儿也不嫌热。”
姜洛说:“我宁愿热着。”
穆不宣道:“是了,你怕风怕冷,唯独不怕热。”又道,“再过些日子,陛下就要去万明宫了。你跟着去吗?”
万明宫。
离京城有三百里的路途,是佳丽们以前闲聊时说过的那座由先帝亲自督造,却没来得及享用的避暑行宫。
姜洛道:“陛下叫我去,我就去。”
反之,不叫上她,她就不去。
穆不宣正喝茶,这会儿喝完了,他放下杯子,把杯口向外一倾。
指尖按在杯壁处,他稍稍施了点巧劲,便带动杯子在桌面上滴溜溜地转起圈来。
他就这么玩着杯子,评价道:“果然小阿洛是最得过且过的。这一点,你宣哥哥自叹不如。”
姜洛不置可否。
凭借着这么几句对话,姜洛稍微摸清了点穆不宣和姜皇后惯用的闲聊模式。她略想了想,试探地主动说道:“难得贵妃从宫里出来,你不去见她,跑来找我做什么。”
穆不宣未觉有异,回道:“她有什么好见的。总归在你眼皮子底下,有你看着,她还能做出什么错事不成。”
姜洛顺着道:“她是没做过错事。”
穆不宣道:“那就是别的事了?”
姜洛道:“你知道她养了一只猫吗?”
穆不宣道:“知道。怎么,不是说那猫死了吗,难道救活了?这不对吧,宫里太医医术再高,可也没听说谁能起死回生的。”
姜洛道:“正是因为没救活,她才出了点事。”
姜洛有意把穆贵妃在金豆儿死后的那几天里,有些不太寻常的表现同穆不宣这个当哥哥的说一说,好叫他去关心他妹妹,别在她这儿跟她耗,却见穆不宣懒洋洋一摆手。
他语气也懒洋洋。
“这种小事,不值得讲,”他仍在玩着杯子,渐渐地熟能生巧,杯子转动的速度比刚才快上不少,“她要真出了什么大事,不用你跟我说,她自个儿就哭着喊着要哥哥给她出头了。”
姜洛:“……什么哭着喊着,她好歹是贵妃,你用不着这么嫌弃她。”
穆不宣哼笑一声:“这世上有哪个当哥哥的不嫌弃妹妹。”
姜洛道:“有,我哥。”
宫斗文里可是侧重描写过,忠武将军姜沉,是个实打实的妹控。
并且先前和秦苒说话的时候,听秦苒那意思,兴许姜沉还是个很不一般的妹控。
果然,穆不宣沉默一瞬,方真心实意道:“你赢了。”
成功扳回一局,姜洛垂眸喝茶。
穆不宣手里的杯子则在这时停止转动。
他望着安静品茶的姜洛,忽然想起件事,道:“说起养猫,我倒差点忘了,你现在是不是养狗了?”
姜洛说是。
他道:“小白狗?”
姜洛点头。
据猫狗房的太监说,团团那个品种普遍体型娇小,即便日后长大了,也仍旧是毛茸茸的一小团。
姜洛觉得,有点像是她接触过的玩具型犬种。
“原来你没有不喜欢白狗,”穆不宣也跟着点点头,“我还道你不喜欢了,不然之前我派人去宫里递话,要送条狗给你,你怎么就拒了?我就想,莫非是我的人偷懒,没同你说那狗是西方皇室养的良犬,毛发还是白色的?”
姜洛道:“没偷懒,我有看到那张画。”
穆不宣道:“看到了?那狗漂亮吧?若非当时记着要送你,我都想亲自养。”
姜洛道:“漂亮。”
她开始模拟当时姜皇后的心理。
听到穆不宣要送狗的消息时,姜皇后第一反应多半是拒绝。随后看到了那张画,应该有心生喜爱,但考虑到这是穆不宣送的,就还是忍痛割爱,不留一丝余地地拒了。
于是姜洛很直白地对穆不宣说道:“虽然漂亮,但一想到是你送的,我就不想养。”
穆不宣奇道:“为什么?不该是一想到是你宣哥哥送的,你就更想养了吗?”
姜洛没接这话,而是道:“我送你两个字吧。”
“哪两个字?”
“自恋。”
“自恋?何意?”
“很久以前有个少年,他长得非常好看。好看到何种地步,有天他见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惊为天人,从此茶饭不思,为情而死。这就叫自恋。”
同穆不宣讲完经过改编的简易版神话,姜洛问他:“你不觉得自恋二字,非常适合你吗?”
穆不宣道:“容我想想。”
他陷入沉思。
等沉思完了,他眉梢微扬,道:“适合。果然知我者,莫若小阿洛也。”
姜洛道:“彼此彼此。”
穆不宣道:“承让承让。”又道,“说来自上次清明过后,至今不过一月未见,未曾想小阿洛竟变得如此可爱,你宣哥哥都有点被惊到了。”
姜洛闻言没慌,只不动声色又喝了口茶,想这是察觉到某些她不清楚的细节上和姜皇后的不同了吗?
然后道:“是吗。刚才母亲见我,她可没说我可爱。”
穆不宣道:“你都是皇后了,万人之上,谁敢当着你的面说你可爱。”
姜洛道:“你敢。”
穆不宣自得道:“所以我才是你宣哥哥啊。”
姜洛紧绷着的心神终于松了松。
闲聊了这么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龙舟竞渡应该要开始了,姜洛问穆不宣:“不回碧漪堂吗?”
穆不宣也记着时间,便道:“回。”
他放下杯子起身,衣袂飘飘地对姜洛又躬了躬身,抬脚走人。
走下台阶时,他倏然转过身来,对姜洛道:“小阿洛还没去过碧漪堂吧。一起?”
姜洛摇头。
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得到,跟着皇帝去往碧漪堂的那些王公大臣,多半都是姜皇后认识的。
眼下单单一个穆不宣,都能让她在捂马甲上耗费心思,连杯茶都喝不完。更别提碰着其他人,她不想这好好一个端午全浪费在捂马甲上。
却听穆不宣道:“宋国公也在碧漪堂。你不去见见?”
姜洛道:“他……”
说曹操曹操到,姜洛话没说完,旁边扶玉道:“娘娘,宋国公过来了。”
姜洛便略过穆不宣,看向他身后。
栽满栀子花的小径尽头,此刻有一人正稳步走来,那周身气场,大马金刀,器宇不凡。
而当他望过来,无需做出什么表情,就已经让旁观者觉得他威严甚重。隐隐间,似有岁月也无法消抹的铁血之气从他身上传开,把栀子花的浓香都给覆盖了去,正是曾久经沙场的宋国公姜序。
穆不宣回头见到来人,当即一笑:“我正要回碧漪堂,怎好劳烦宋国公亲自过来找我。”
姜序面无表情道:“陛下命我来的。”
言罢,绕过穆不宣,向着亭子里的姜洛行礼,道了句皇后娘娘安好,又问病可好些了。
姜洛道:“谢父亲关心,我好得差不多了。”
姜序应道:“这便好。”
不知是因为有穆不宣在,还是因为姜序本就话不多,再问了句姜洛有没有见到她母亲,得到回答后没有多留,领着穆不宣离开。
待得两人走远了,弄月才小声说道:“果然还是只有老爷能管得住小郡王。”
扶玉说:“还叫老爷呢。”
弄月说:“这不是没外人嘛。”
姜洛道:“行了,咱们也回烟雨楼吧。”
走出亭子,看着两旁开得正盛的栀子花,姜洛叫扶玉和弄月去折几朵。
她记得端午有采栀子、佩栀子的习俗。
然不知是先帝不喜欢栀子香气,还是他的哪位妃嫔不喜欢,总之御花园里没见到有栀子,各个寝殿也都未曾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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