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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靖再回到精舍时,雨似乎更大了。
厚实的门窗,重重遮掩的帐幔也渐渐阻隔不住,仿佛是上天无言的讯问,不容不闻。
延和帝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那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看清来人,他抹去眼前朦胧的湿意,脸上已做欢容,招手道:“来,到朕身边来。”
御案对面的人凝视着他,目光淡得出奇,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
这眼神沉得怕人,延和帝脸上的笑凝滞了一下,却见香金色的蟒袍猝然拂动,他竟真的向这里走了过来。
原来如此,这世上哪有不愿亲近父母的孩子?
即便心里存着再大的委屈和怨恨,也终有烟消云散的一天。
延和帝低低地叹了一声,只道是自己双眼昏花,方才看错了神色,那只手颤颤地抬起。
萧靖已走到了近处,却没照他的意思近到身边,就在御案前定住了脚步,与他隔案相对。
“主子有什么话吩咐奴婢么?”
延和帝顿手一愣,这次离得近在咫尺,抬眼就看到他眸中的淡漠,就像在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没有丝毫知近的暖意。
他手无力的一垂,正好磕在榻沿上,却完全感觉不到痛楚,软塌塌的搭在那里,胸口锤击般的发闷,有些上不来气。
“从前的事……既然你都知道,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朕是你的父亲,你……难道就不能莫再提奴婢两个字么?”
他只觉那口气一下子鼓胀起来,撑挤着胸膛,连脑中都嗡嗡作响。
明明是父亲,却没有尽过一天疼爱之责,却把亲生儿子当做奴婢在身边使唤,如今单凭一副好脸色,就能把冷落了二十多年的心再暖热么?
他不敢奢望,但却更见不得他这副隔人千里的冷漠脸色,就算不是皇帝,单凭是个父亲,这般低声下气的“恳求”,难道还不值得他正眼说句话么?
然而,他就没从那双眼中瞧出一丝想要看到的变化,反而愈发显得寒然无味,仿佛原本对这样的会面就毫无兴致。
“回主子,从前那些事儿,奴婢现下已忘了,只记得如何被.干爹带进宫来,如何学着一步一磕地服侍主子,若没干爹,便没有今日的奴婢,奴婢也没别的长处,知恩图报还是懂的,所以要说父亲,奴婢便只有干爹一人。”
萧靖说得恭恭敬敬,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刃一般棘刺过去,像要将对方剖割得体无完肤。
延和帝双目呆滞,眼中渐渐被沉色笼罩,几乎看不到光彩了。漠着眼喘息了几下,才问:“那你究竟……想要朕怎样?”
他语声拖曳,嘶哑的已几乎听不清真实。
“陛下又误会了,奴婢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何况一介贱奴,要了又有什么用?”
萧靖话中的寒意渐浓,但说得依旧平淡无奇,仿佛在絮叨一件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
延和帝默然听着,双手在袖筒里捏攥着,许久未修的指甲嵌进皮肉里,脸上却是一片僵木。
过了好半晌,忽然长叹一声:“好,朕这里有件东西给你。”
言罢,探手到软囊下摸出一张淡青色的纸笺,也没看他,半垂着头抖抖地递了过去。
萧靖也没迟疑,当即就接了过去,垂眼在上面扫了一下,目光微眇。
“主子真有此意?”
延和帝似乎已有些无力回应,颔首轻点,顿了顿才缓声道:“不错,不管从前还是现在的事,都放下吧,拿着朕的这张手谕出宫去,想到哪便到哪,虽然不能恢复你的太子之位,也不能封藩建国,但总能保得一世平安了。”
说完这句话,他慢慢阖上眼,脸上的血色已淡了下去,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向后一倒,斜斜地歪躺在软榻上。
萧靖的目光又垂回那纸笺上,怔怔凝望。
熟得不能再熟的飞白体,从幼小时不知已瞧见过多少次,也记不清拿着这样的手笔去见过多少人,传过多少旨意。
今日这次终于是属于他的,却只有短短两行字,而且还是叫他离开这片出生长大的地方,永远也不要回来。
延和帝望着他将那纸笺慢慢卷起,折成二指宽窄的一条,以为是答应了,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心头积蓄已久的重担,迤迤地重又睁开那双浑浑的眸子,像是还想多看几眼那从未在心底里仔细珍爱的脸。
然而,瞧见的却是他将那纸笺顺手塞进香炉青铜雕镂的缝隙间。
淡紫色的火苗冒起来,小纸筒慢慢变成焦黑卷曲的一团。
“陛下隆恩厚赐,奴婢铭感于心,不过么,恕奴婢这回万难奉诏。”
萧靖挑着唇,面色阴鸷如枭,凶兽般俯睨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脸上的每一寸都带着兴奋的快感。
“奴婢已替母亲收拾了那些有罪之人,如今心满意足,主子先前下旨册立幼主,奴婢定会紧遵圣意,尽心辅助,保我大周国祚兴盛,子嗣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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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步声中,萧靖绕过座屏脚下没有一丝停顿,也没去撩帐幔,人是迎头从里面冲出来的。
几乎同时,狂风将靠外的那一溜窗都鼓开了。
两侧的灯都被吹熄了,青铜架子东倒西歪的散了一地,廊道内一下子暗如幽冥,耳畔惊惶四起。
鬼泣狼嚎似的尖啸涌进通廊内,裹挟着牖扇磕碰的咣响,直戳着耳鼓。
他一路疾风拂掠般地走过,对身后的呼唤恍若不闻。
外面卷进来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眼眶下都是湿的。
那不是他的泪,他只是空怅,魂像被牵着飞,大半都离体去了,紧赶着脚踪也追不上,所以只能快了又快,像发疯似的。
既然从始至终都是背负着仇恨而活,又为什么会心痛如割?
他想不明白,暗地里念着搅缠在心头的积怨,忆回漫溯,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张清癯苍白的脸展颜而笑的样子。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喜欢看他笑。
只有那时候他才是平静的,平静的可以忘却一切。
父子间的欢愉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光阴荏苒,那笑容也从意气风发变成了暮气沉沉,不再有神采,像漾尽的涟漪,渐渐归于寂默,就在刚才戛然而止。
不知不觉间,人已到了殿门外。
他还是没停步,循着玉阶走下去,漫天暴雨倾盆,兜头浇下来,寒意侵入骨髓。
他似是回神清醒了些,终于定在那里。
恶浪般的风汹涌而来,卷撕揪扯。
两名当值的内侍从殿檐下奔出来,左右擎着伞撑在他头上,还没站稳就被踹到在地上,唯唯惶然地爬起身又退了下去。
他踢开那两柄遗落在地上的伞,迤然仰望。
夜空像浸透了浓墨,无边无际地穹笼而下,西天上那几缕残淡的斑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月尽还有再圆时,人世间的离别却只有永诀。
他轻阖了眼,任凭大雨淋在身上,仿佛要让它把自己冲涤干净。
但天霖只是冷湿了身子,却镇不住心口的剧痛。
头顶的落雨蓦然一止,这时候又有人不识时务的想搅进此刻只属于他肆意宣泄的宁静。
他没有睁眼,却知道来的是谁,鼻间含着漫淌下来的水珠轻轻喘息,算是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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