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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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高山》奏毕,余音不绝,随湖风四散,更添悠远。几家姑娘们余兴未尽,悦然赞叹。还没说上两句,秋叶随水流,忽得南楼上弦声起,琴曲发。楼上飞过一鹤一鹭,仙姿归去,唳鸣相和。
水天空阔,黛玉闻声展颜而笑,听出这是《流水》,知晓此手法为周瑜所有,无限柔肠得知音体恤。不消多说,船中人也明了。此等精妙琴艺,放眼江东,为周郎独专。
《高山》《流水》,遥遥应和,一如文人墨客写诗两相酬赠,雅量高致,堪称佳话。当中有一高挑少女浮想联翩,眼神灼灼,轻叹:“姐姐真是羡煞我们了……”
这话说得黛玉微微窘迫,还未想出话来回答,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妇人冷冰冰的声音,“贞儿,干站在那儿做什么?”
黛玉等人回身望去,裙裾翩翩,步摇曳曳,吴郡本地名门张家的夫人款步走来。张贞惧怕母亲,没了方才笑容,垂头细声作答:“母亲,我在听周夫人抚琴。”
“怎么?你在家还听得少吗?又不是没请先生教你。”张家夫人端着笑说了女儿两句,并未走近,绕过她们走到一旁桌案,对黛玉笑道,“要周夫人看笑话了。小女不懂事,只怕要别人说她没见识。”
这话说得没什么错处,可张夫人的端笑总让人觉得不大舒服。再说有长辈在,本就不能放开。几人热辣辣觉得气氛凝滞起来,互相瞟瞟,颇不自在。张贞不愿在外人面前叫人看她母亲摆架子,急走过去,想让母亲尽快带她回席,就算了了这事。
孰料张家老夫人好似对黛玉起了兴趣,顺势择了就近的桌案坐下,细长眼瞧不出情绪,还是挂着笑寒暄:“呵呵,周夫人不记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
张家在吴郡也是世家望族,同林家的确有过来往,倘或勉强称得上世交。江东四大姓,吴郡的顾、陆、朱、张四氏,世代在江南为官,声望比起别家更为不凡,当年都与林家有过交情。但细论起来,那是上一代,甚至是祖父辈的交情了。黛玉之父林如海娶的是京城荣国公家的女儿,后赴扬州任官,多年不在吴郡。黛玉是记不清她何时与这位张夫人打过照面了。
究竟有没有见过,时至今日,并不重要。黛玉微微一笑,颔首,得体回她:“我幼时便去了外祖母家。时隔多年,记得不大真切,还望夫人见谅。”
“不妨事。我见你那会儿,你才多大呢?”张老夫人轻轻笑两声,像要叙旧似的,长吁短叹,压低眉头感慨,“说起来……真是世事难料!令尊令堂过世得匆忙。如果他们得见你现在这样,不知该有多欣慰。”
几句话一笔带过数年艰辛,说得黛玉心口发酸。周珏跟着听得皱眉,却挑不出话驳回去。张贞兀自焦躁起来,多好的筵席,她母亲干嘛要说这丧气话,徒败人家兴致,连带她在友人当中都难做人。她母亲只知训斥她守礼懂事,不辱门楣,从不问她自己是否为儿女着想。
前几日是林如海的祭日,黛玉才刚同周瑜出城祭拜过没几日。本就余痛未过,再被张家夫人这一说,愈发酸楚难受。当着许多人面不好过分悲伤,却也无甚心力与她虚与委蛇,点点头,“多谢夫人还记着家父家母。”
“谢什么呢,孩子?”张老夫人面带同情地过去握起她的手,“这几年,不见你娘家人与我们有什么来往,不知还在不在吴郡。要是在,改日还请侄女和林家老友来我们家坐坐。要是不在了,侄女你来,我们也欢迎得很。”
这话说得周围鸦雀无声,连吴太夫人、周老夫人那头都觉得那头不对。吴太夫人望过来,发问:“张妹妹,怎么和姑娘们说到一处了?嫌我们老姐妹说话没意思了?”
张老夫人转过头,也看不出有没有泪,抽抽鼻子,高声道:“我同林家侄女,哦,同周夫人叙旧呢。”
周老夫人坐在吴太夫人身边,看看黛玉那边。都是妇人家,瞧出意思来。避开张夫人不看,转头对吴太夫人温声道:“我还不知道张夫人和我家孩子还有旧呢?聊些什么旧事,别是教我孩子,我这个婆婆不好相与吧?”
这话说得女客都笑了,话头自然牵到周老夫人身上来,女客调侃不迭。张老夫人脸色僵了僵,并不想把方才的话讲出来,又不甘心揭过去,走去再度岔开话题,花心思引回来,“周姐姐不知,你媳妇小时候,我还见过呢。也就才这么高吧!要不是她去了北方,我早就把她说给我家那小子了,哪里还能要周姐姐抢去。”
吴太夫人大笑,插话,“哎?还没见过你家的新媳妇呢?怎么不带来与我们瞧瞧?”
这一圈话又谈回吴太夫人、周老夫人还有几家夫人那里,张夫人无法。姑娘们顿感无趣,四散开来坐回各自桌旁。周珏挨着黛玉坐下,皱着眉头,说不出哪儿不痛快,不满地扫了张家夫人一眼,摸着自己手臂,嘟囔:“哪来的世家,说话说得人发怵……”
黛玉被方才那番话勾起父母早逝的伤感来,对着一桌佳肴再无胃口,暗暗叹了口气。周珏陪她随意吃了几筷子清淡小菜。那头老夫人们喝着菊花酒闲聊些家长里短。
顾家夫人像被张夫人勾起思绪来,“提起北方,这些年也变了样。我家堂兄堂嫂回南养老,就说了好些事。真是叫人感慨啊……”
黛玉渐觉坐立不安。说到北方,总惹她记挂荣府,偏又怕听到荣府的消息来。周老夫人想到这层,故而对张、顾两家夫人的话并不热切。吴太夫人想得周到,怕冷落了小辈,要她们陪坐着无趣,拍掌打趣:“哟!看我们几个老婆子聊,怪拘着她们的!来人!”
当即命后头小花船上的倡优乐伎择喜庆曲子敲打起来,对姑娘们道:“乏了往后头去坐坐,专是为你们预备的。小人儿爱热闹,别学我们窝在一处。”
周老夫人抬眼望向黛玉和周珏,两人过来,老夫人轻笑着嘱咐她们,“过去坐坐吧。”
周珏早倦了,巴不得拉黛玉去听曲子。黛玉知晓母亲是好意,点头依从。这边姑娘们走了大半,留下几个陪长辈坐着。
过去听了几支曲子,周珏倒专心听得入迷。黛玉心思不定,拉起紫鹃往船头靠窗边坐下。
“姑娘,风凉。”紫鹃抬手刚要关窗,被黛玉拦下。
黛玉有些气急地叹一口气,对着窗外残荷发呆,“船里头闷得慌。”
紫鹃担忧她是为了张家夫人的话心里难受,但不想再惹起话来给她添堵。两人相依作伴多年,此时不消许多话,紫鹃立在她身边静静陪她。
凉风丝丝,吹得水气拂面而来,还把前头船上过来的两三个少女的话吹到她们耳中。
“我们还不知周夫人的外祖家还有这等事呢……后来怎么了?”
“快休再言!让别人听去,传到我母亲那儿,又得罚我了!这不是咱们该议论的!”这个声音很是耳熟,是张贞无疑。
“哈哈哈……怕什么?你母亲不也说来着。”
随即一阵轻笑,复有人道:“那周夫人不是扬眉吐气了?她那什么王嫂子做了曹丞相的爱妾,沾亲带故的,她也是曹丞相妻妹了。”
“谁知道?七拐八拐的,哪有这么远的妻妹!”
黛玉和紫鹃初听她们提起“周夫人”时便觉不妙,如今得了这话,语藏讥讽,双双皱眉。王嫂子?那便是王熙凤了。曹丞相不就是曹操吗?
说话声越来越近,紫鹃机灵,侧过身挡住黛玉身影。
“不过你母亲方才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说了呢?还把咱们赶过来?”
张贞不愿多谈,“又不是什么好话……说多了不好看相。”
待她们走进内室和其他姑娘说笑,紫鹃才松了口气,好在没被发现。黛玉凝眉沉思,她离开长安几年,近来愈发思念姐妹们,可惜南北战事不断,少有音信。周瑜前些日子倒是答应过要为她打听荣府的情形,可迟迟未有下文。
紫鹃怕她一个人胡思乱想伤神,恳切劝:“姑娘,姑娘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等晚上回去问姑爷,莫听她们嘴里乱嚼!”
黛玉终是愁眉不展。但平心而论,不是为着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一来,局势动荡,忧心亲友姊妹安危,怕老太太、凤姐、宝钗、湘云、探春姊妹有个万一。二来,她做了周家媳妇,不想因着自己的缘故,给周家招来口舌是非。这番担忧,越想越苦闷。紫鹃看出她又在为难自己,只恨劝不动她。
晚间宴罢归家。周瑜回来得晚些,喝得一身酒气,大醉而归,早早睡下。次日清早,周母惦记昨日黛玉受了些不大中听的话,恐她心思细,存在心里伤身。叫贴身丫鬟去他们院里问过黛玉情形,得知儿媳昨晚回来便不大高兴。用过早饭后,周母便把黛玉唤去她房里。
“瑜儿还没起?”周母爱花,园中栽种着四季花木,清晨玉簪花、菊花、秋芙蓉沾染露水,娇嫩可人,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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