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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府位于江都城东,占据了半个坊市的区域。因为家族煊赫,官府甚至特别批准它在坊墙上额外开门,作为自己的府门。放眼望去白墙黑瓦,既有江南水乡的温柔清隽,又带着高门世家独有的傲然。门前一圈皆是高出地面三尺的汉白玉台阶,阶上两扇高大的朱门紧紧闭合,门上则高悬着漆黑牌匾,上以金漆书“辞府”二字,青衣布帽的家丁守在外头,端地是威风凛凛。

辞府的大门虽然气派,但一般都是不开的,除非接待贵客,连主子们也是习惯走侧门角门。所以守门家丁向来是无所事事,盖因门前空空荡荡,除了远在街上的行人,极少有访客。但今日情况却有些不同,一位客人已经在门前台阶下,站立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那人穿一身琉璃白衣,背上负着漆黑的长匣,姿容高华,神态清冷若冰雪。他往这儿一站,明明从头到脚没有一样值钱的装饰,却让人觉得他身份贵重,绝不可轻易招惹。他默默站着,几个家丁却是如坐针毡,要上去招呼吧,辞府可是一等一的豪门,向来只有人家贴上来巴结它,哪有它去巴结人;不去招呼吧,这位公子一看就清贵不凡,若是怠慢了,到时倒霉的还得是自己。

不论主人如何,辞家对于下人可是很严厉的。

辞青夜凝望着这座府邸,仿佛凝望自己的前半生。

在外人看来,辞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一等一的名门世家,辞青夜却知道它内里已经腐坏到了何等地步。辞家的人,办正事一点不会,但要是论起窝里斗阴人使绊子,那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辞青夜十三岁之前一直都深陷于这个泥潭中不能自拔,吃尽了说不明道不出的苦头。而年幼时的痛苦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能彻底摆脱。

辞家这一代的家主叫辞华章,也是辞青夜的亲爹。他有过两任夫人,前头的徐夫人身体不好,在生下唯一的儿子辞青夜后更是缠绵病榻,不久便撒手人寰;于是辞老爷便续娶了她的庶出妹妹作为第二任夫人,又与其生下一子一女,便是二公子辞青云,和三小姐辞青颜。

按说小徐夫人与前头的徐夫人是亲姐妹,对辞青夜这个继子兼外甥该是很疼爱的,表面上也“的确”是这样。

小徐夫人说男孩儿要穷养,若是过于溺爱就会耽误前程,所以辞青夜从自己的单独院子里搬出去住进了下人房,所有贴身仆人或是发卖出府,或是因犯错而杖毙;而她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长到十五岁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

她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辞青夜从她进门到他拜入仙门离开辞府,身上的淤青和伤痕是新的叠着旧的、旧的垫着新的,背上的皮肤从来就没有完好过;而辞青云长这么大,只不小心磕破过一次油皮,他的两个贴身丫鬟就被打了八十杖,最后不治而亡。

而其他人,包括辞华章,他的亲爹,都认为这正是小徐夫人甘愿背负骂名也要让继子成才的表现,端地是高风亮节。他们告诉辞青夜孝为百善之首,无论父母对他做什么,都要恭敬地顺从他们的意见;他们告诉辞青夜作为兄长一定要让着弟妹,如果他们冒犯他,都是年幼不懂事,要友善。

后来他拜入仙门,家人更是以“养育之恩必须报答”的说辞,堂而皇之地要求他为家族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并死皮赖脸地和长生剑派攀上关系。辞青夜讨厌这种绑架,少年时的恐惧却那样深地留在心底,他害怕奴仆们鄙夷怜悯的目光,害怕父亲眼里的失望,害怕弟弟高高的站在台阶上,而自己被无数只手深深地按进泥土里。

他笑着对他说,辞青夜,你只是我辞家养的一条狗,甚至连咬人都不会的狗。

直到多少年后,直到现在,辞青夜依然是辞青云眼里的一条狗。他以为自己还能让他咬陆九崖他就要咬陆九崖,让他咬凌音他就要咬凌音。

可现在的辞青夜,已经不是十二岁时那个无助的少年。他这次下山,来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

守门的家丁看见那位身穿白衣的清贵公子拾阶而上,停在他们面前。

“劳烦通报你们主人。”他说,“辞青夜想要拜会。”

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闻言,请贵人稍等,自己飞也似的从侧门跑进去。片刻之后他出来,面色颇有些古怪。

“老爷说,”他喘了口气,说道,“请您从侧门进去。”

辞青夜竟然微笑起来。

他本就生得俊美绝伦,此刻舒眉一笑,当真是如春风化雪。家丁即便身为男人也不由产生片刻恍神,而这一恍神的工夫,他看见辞青夜取下背后剑匣,向着地面一顿。

清越的剑啸声中,有红色的华光脱鞘飞出,散作万千清丽的剑芒。下一刻绯红色的光网在朱门上浮现,那厚达三寸的门扉像是衰草般颤动一下,便垮塌做满地零落的碎片!

“我今天,想从正门进去。”辞青夜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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