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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转身,抿出一个并不太欢愉的笑。

“知道什么意思?”她问。

苏敏官“嗯”一声,带着歉意看她。

“所以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他忽然说,“我有的选。我选择卖船。”

林玉婵咬着嘴唇,慢慢点头。

在“娶她解决问题”和“花十万两捞她”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宁肯付出一切、落得一无所有,也不肯背叛当初的誓言。

他在和整个世界作对。他用自己一双稚拙的手,搭建了寂寥的小船,义无反顾地驶离那腐烂中的世界,在乌沉沉的虚空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方向。

他触过礁,碰过壁,打过转,见识过惊涛骇浪,不曾回头。

多好啊。表里如一。

只是……平生第一次求婚就这么被人无视了,好丢脸啊。

眼眶忽然平白有点热。林玉婵很没出息地后悔,干嘛写纸条,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阿妹,”苏敏官轻轻勾住她手,急促地解释,“我只是觉得,婚姻是天道大事,不能拿来做脱身的计谋。再说,若我真的做萧三郎,我必须上京夺你,必须在朝廷命官面前露脸,也许会有人细查我的身份,我不能冒这个险,不是胆小,是害怕把你也拉下水……况且你也是事急从权,没办法的办法,万一你日后反悔……”

林玉婵低声说:“是我鲁莽。当时太着急了,其实这个计划全是漏洞,不该……你、就当没看见吧。”

她拾起夹着纸条的一团碎布,要往壁炉里丢。

苏敏官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拉她转了半个圈,深黑的眼眸中映着旺盛炉火,直面看她。

“林姑娘。”

他仿佛是冲动,又仿佛是拾起极大地勇气,有点生硬地说:“但是现在你安全了。不需要权宜之计了。我可以娶你了吗?”

林玉婵惊愕地抬头。苏敏官嘴角有些僵硬地抿着,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谨慎地注视她。

有那么一瞬,她从他眼里看到一个小男孩,顶多十岁,会发怒会吵闹,心爱的玩具丢了宁可把整个池子的水抽干,为了跟大人赌一口气,宁肯把自己饿上七八天,乖张而脆弱的小男孩。

她张张口,声音几乎是哑的:“可是……”

壁炉边有落地镜。苏敏的余光所及,看到一个不修边幅的穷光蛋,全身上下只剩一条撕破了的夹裤,身上算不得干净,点缀着伤疤和汗和泥,双手被漆黑的手铐锁在一起,比天津卫码头上的卖身苦力还落魄三分。

他深吸口气,低声说:“苏敏官,祖籍广东梅州,道光廿二年壬寅年生,八字……都给你写过。算命的说我利官近贵,衣禄丰盈,但应该是算错了。我现在一文不名,还负债……但我实在不愿看到你被人这么算计第二次。我这一个月反复想过了,就算是为了功利着想,你有个丈夫,别人起码还能顾忌一下……我以前也想过这一点,但……不是,不对,我是真的想做你丈夫,昭告天地宗亲,正式的那种……”

他蓦然住口。恼恨自己的舌头。他空有三寸不烂之舌,对友商对客户,能把人说得引为知己拱手掏钱。此时竟然语无伦次,生生把一件十分水到渠成的事给说没理了!

什么叫“为了功利着想”?

什么叫“正式的那种”??

苏敏官干脆破罐破摔地盯着她,眼中带着恶狠狠的紧张。

长年坚守的那些朴拙的理想,他自以为筑起的坚固城池,自从有了她,好像遇上洋枪火炮,负隅顽抗了一年又一年,其实已经摇摇欲坠。

只要一点点多余的推力,只要一瞬间的意志不坚,就会溃不成军。

林玉婵心跳得紊乱,不知不觉,被他逼退到墙边,深红色的木质护墙板被壁炉的温度烤得温热,热浪一阵阵冲拂她的肩膀手臂,在她眼前蒸腾出模糊的水雾。

她低头,看到苏敏官的手,漂亮有能耐的一双手。为了冒险进京寻她,被人锁了起来,到现在还不得自由。

他把自己丢进沼泽,身外之物全撒手,自己泥污满身,自顾不暇。

换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爬起来就可以向前跑,没有后顾之忧。

她深呼吸,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可是现在我不需要丈夫了。”

苏敏官身子微微一颤,手指蜷缩了一下。

“况且,我现在是太后亲口封的、有品级的孺人。以后不太会有类似的事故。”

他顿了顿,喃喃说:“是怪我没有选第一条路么?”

“不。你也说了,那是情急之下的一个脱身之策。现在自然不需要再提。况且我送出纸条的时候其实也犹豫,怕辜负你信任,怕你误解。其实也没指望你真能照做。冯师傅回话说,他在上海跟你错过时,我其实没有太失望。也许老天是在敲打我,我自己的祸事,终究还是得靠我自己解决。”

林玉婵仰头,正色道:“我也不想为了功利结婚,不想拿嫁人换安全。这世上给我这种人留的陷阱太多了,被人强娶算什么,无足挂齿一个小坑而已。你用你一生的信念为代价,给我填平这个小坑,我面前也不会从此一路坦途,你值得么?”

苏敏官眼中的火焰慢慢凝固,倏然间有些狼狈,想握她的手,突然想起她嫌脏,双手无助地张在半空。

他把过去的自己踏在脚下了。他虚张声势地炸着毛,眼底深处,却藏着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及的卑微。

“算我方才说错了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焦躁的伤痛,“我承认我以前是个傻子好不好?阿妹,你若觉得今天不是个好时机,容我准备一下,改日……”

林玉婵伸手掩住他的嘴。

然后,踮起脚尖,张手搂住他的脖子。干干净净地裹着洁白的浴巾,贴上他汗湿凌乱的胸膛。

苏敏官压低声:“我还没洗澡。”

“你不是傻子,不要那么说。”她的声音涩涩的,被他清晰有力的心跳撞得有点颤抖,“小白,人的想法会改变,我理解。但你若改变,我希望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因为我、或者任何一个别人,你明白吗……你立过誓,然后你长大了,觉得被束缚了,决定食言,这再正常不过,没人会笑话你。可请你千万不要为了我而背叛誓言,那样你会矛盾会痛苦。万一你在往后的日子里过得不如意,回想今日,你会恨我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往日郁积在心里的,尚未成型的许多念头,被壁炉的火焰灼出了清晰的形状,仿佛本能一般,一字字吐得清晰。

“当然,别人不理解,咱们扮夫妻,说瞎话,怎么宣称都可以。但咱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她贴着他耳边,冷静地问,“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你自己想娶妻生子,还是只是为了我而破例?”

苏敏官不动。她那几句温言软语,仿佛钉子一样把他定住了。

许久,他叹口气,微笑。

“不能都有么?”

她不依不饶:“哪样比较多些?”

“如果是前者,你会答应吗?”

林玉婵没料到他这么直白,神色一瞬间犹豫。

“好,我明白了。”

他从她手中接过夹着纸条的碎布片,最后看了一眼,丢进壁炉。

室内骤然增亮了一刻,火光吞没了那句羞答答的“娶我”。

然后他转身,带着一丝落寞,脱开她的怀抱,轻声说:“早点休息。”

他没能走出一步。细细的手臂忽然发力,固执地扳回他的肩膀。

“苏小白,你好不讲道理。”小姑娘脸蛋绯红,笑声里带着哭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劲,问他,“你就不能好好做我的paramour么?我不需要丈夫,可我需要你啊。”

她抬起他双手,从头顶环到自己腰后,再次搂住他脖子,把他彻底锁死,然后,恨铁不成钢地吮上去。

苏敏官眸子一缩,十指指尖轻轻扣上她光滑的背。

她被热水泡得透了,软得不可思议,肌肤泛着淡淡的红色,好像刚刚破茧而出的、脆弱而炫目的蝴蝶。

“阿妹,”他喘不过气,沙哑地警告,“小心弄脏……”

她置若罔闻,轻轻抚弄他脖颈,挑一块软嫩的皮肤,坏心地咬了一口。

咸咸的,尘土和汗水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上残留的清新的皂味,还有一丝壁炉里逸出的烟熏气息……

从没被她咬过这里。一道清晰的火线,从那个地方直击入心脏。他“嘶”了一声,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他一把将她抱起,手腕剧痛分不开,只能用力收紧,把她抵在淡黄色的碎花墙纸上,她的赤脚几乎腾空,难受地挣扎起来,还不忘见缝插针,不留情面地抱怨:“这届paramour不行啊……唔……”

身体里有什么异兽挣脱了枷锁,扼住了那个清醒的苏敏官的咽喉,把他变成一个头脑发热的狂徒。

脚面一热,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落下来。他顺势踢走。

那个吻技差劲却不自知的小恶棍,那个害羞又偏偏喜欢招惹他的坏女人,全身上下只一条孤零零的浴巾,三尺长,六尺宽,边缘松松地掖在她腋下……

以她的身材,平心而论,并不是很牢靠。

被她跑来跑去,上上下下的胡来,现在才掉,已经是条良心浴巾,该发个鞠躬尽瘁的奖章。

林玉婵“呀”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哀号:“讨厌……白洗了……”

苏敏官几乎失神,顺势抵住那柔软的散着热气的身子,最后一次克制地问她:“你想好……”

“硌我啦,轻点呀……”

“万一……”

“不要你管……不许碰那!手脏……”

他倏然凶狠起来,指尖用力,放任自己陷在那滚烫而芳香的怀抱里。仿佛冰河解封,高山雪落,常年漂泊的海船终于靠了岸,无所适从的水手明明脚踏实地,却甩不脱满目的晕眩。薄薄的肌肤下,两颗快而有力的心脏跳在一起。

咬她胳膊,三两下挣脱她的桎梏,拎着她丢进浴缸。新换的清水还在冒热气。

浴缸宽敞得过分。他吞下一道凌乱的喘息,也踏进去,哗啦啦,水漫一地。

他捡起她用过的那个丝瓜络,丢到她手里,自己双手放在头顶,任人宰割地闭上眼。

“嫌哪里脏,你来洗。”

作者有话要说:  (*/w\*)妇女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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