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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咬牙提拉手臂。拉伤的筋肉一阵剧痛。拉不动。

“再来!”

苏敏官两只手活动范围有限,也无法用全力。他不甘心地抬头看。

林玉婵跪在棱棱的瓦片和石子上,不顾生疼的膝盖,提气用力——

“对不起……”

男人怎么这么沉!

“啊!在这!要爬墙!反贼休走!”

一个营官发现了他俩,兴奋地大喊一声,一边让同伴过来,一边给火铳填弹药。

苏敏官放开她,朝墙外使个眼色。

那意思很明显:你先出去,我自己想办法。

林玉婵用力咬嘴唇,犹豫了片刻,摇摇头,突然扬手一枪!

轰!

子弹擦着营官的火铳飞过。那营官吓懵了,生怕自己手里的火`药爆炸,赶紧把火铳扔出几步远,就地伏低,鹌鹑似的趴在地上。

苏敏官回身扑上,照头一脚。没收力。另一个营官赶上来救,他比对方快得多,双手圈住对方的脖子,戾气到处,手铐用力一绞——

一个月的忍耐,一个月内燃的怒火,他只想把这活棺材里的活僵尸通通撕碎,最好一把火烧了这四九城,报她的委屈!

在他脚边,第三个人辗转呻`吟。

“救命……林姑娘……我错了……”

苏敏官半蹲,带血色的眼,冷静地看着那个被打穿肚腹的旗人少爷,检查他的伤势。

“痛吗?”他轻声问。

宝良虚弱地叫:“痛……扶我……”

苏敏官没动,嘴边浮起一道残忍的冷笑。

“过两天就不痛了。”

“小白,过来!”

林玉婵的呼声把他唤回清明。苏敏官纵身而起,在更多捕盗涌入的同时,再次拉住那双染了血迹的手——

林玉婵紧紧咬牙。

她觉得胳膊要断了。苏敏官的手腕被精钢手铐磨出了血。他抿紧嘴唇,用力一蹬——

哗啦啦,墙头瓦片掉了一大片。虚弱的少女的身躯,爆发出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巨大力量。

林玉婵两条手臂麻了,被惯性冲得失去平衡,晃一晃就要摔。苏敏官蹬上墙头,双手一揽,两人一同翻出了墙,跌了个稀里哗啦。

墙里面传出几声气急败坏:“快,快去兵马司调兵,追——”

咚的一声,林玉婵头重脚轻地落地,被一只手轻轻护住后脑,整个人被紧紧箍在一个火热的怀抱里。

她迅速爬起来,忽然忍不住嗤的一笑。苏敏官双手铐着,又抱着她,成了个你中有我的熊抱的姿势,轻易间竟然钻不出去。

“扑街仔,又惹祸。”

她从他怀里钻出来,迅速看一眼四周。大多数街坊还在慌里慌张地信谣传谣,一会儿“走水了”,一会儿“捻匪来了”,大老爷们小男孩大姑娘小媳妇,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但这边墙上平白跳下两个人,灰头土脸满身泥尘,还是迅速引起不少人注意。

她拉着苏敏官就跑。

“往南!”

内城居民都是旗人,他两个汉人太引人注目。只有跑到南城汉人聚居区,才有可能浑水摸鱼。

苏敏官反倒震惊:“你认方向?”

这人在北京城里关了两个月,指路居然不说前后左右,开始讲东南西北?

跟谁学的?

跑没两步,身后脚步声追来。原本是提醒救火的破锣,被人抢来当当当的敲,昭告天下:“快截住那两个没辫子的小贼!”

“反贼”两个字再不敢瞎说,唯恐再被谣传成捻匪。太后过寿的大喜日子,自己的辖区闹出“捻匪”,岂不是要命!

于是“反贼”变成了“小贼”。那捕盗顿了顿,也许是觉得“小贼”咖位不够,又加一句:“他们就是纵火犯!”

水龙局的兵勇带着水龙迎面而来,听闻命令,丢下水龙拔出棍。

两人唯有疾奔。好在北京的路横平竖直,拐来拐去没有迷失方向,始终能找到朝南的路。

林玉婵喘气困难,呼吸里带了血腥味。两个月没走出小院子,骤然甩开肺活量狂奔,爆发力用尽以后,开始腿软。

“阿妹,这边!”

左近一道六尺窄胡同。胡同两侧都是民宅后门,路面堆满了越冬的煤炭,难以走人。苏敏官轻轻一扯,两人闪身进去,越过几辆板车。苏敏官回头一推,板车上堆的煤球塌方,哗啦啦滚落地,滚出一地煤灰。

兵马司捕盗齐齐涌进,踩着煤球滑旱冰,歪七扭八地向前冲刺:“这里!”

胡同里一扇门吱呀开了,冲出一个怒发冲冠的旗人老太太,叉腰怒喝:“我的侄女婿是三品亮蓝顶子的参领,谁敢踩我家的煤?”

兵马司捕盗也都是小人物,免不得叫声“姑爸爸”,道歉请个安。一转眼工夫,两个“小贼”不见了。

旗人老太太忿忿地回了院子。关门一回身,吓了一大跳。

闩着的前门不知何时大开,两个沾着煤灰的“小贼”人影,大摇大摆地跑了出去!

“有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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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西华门外的兵马司兵勇都调动了起来。只知道两个“纵火犯”在逃,具体走的哪条路,谁也没看到。

太后寿辰要紧,一切捕盗事务须得低调。兵勇们不敢闹得满城风雨,兵马司副指挥命令分头行动,一条胡同一条胡同的搜。

喇嘛庙对面的背阴胡同里,有一个巨大的竹筐,大概是哪家用来运送杂物的。这筐眼下倒扣。四周无风,却忽然诡异地颤动了一下。

筐里黑漆漆,几道光线顺着竹条编织的缝隙漏进来,照亮一双血肿的手腕。

“怎么样?”林玉婵着急,悄声问。

苏敏官摇摇头。

手铐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方才从旗人老太太家里穿堂而过,他随手顺了把水果刀,闷在筐里,把林玉婵圈在怀中,还在贼心不死地撬那手铐。

林玉婵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背后的胸膛起伏得厉害。相邻的大街上不时有兵勇跑过。命悬一线的情境,她心里却出奇的安宁。骤然回神,摸摸脸,发现自己一直在傻笑。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释放?”她声音细细的,有点变调,“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是让你——”

咔,水果刀也断了,刀尖弹射到筐身上,像飞镖一样扎进去一半。

苏敏官第一反应,护住怀里小姑娘的头。

他手腕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轻声爆了句脏话。

他下巴点着她头顶,温柔地问:“你不知道你的案子是怎么结的?”

林玉婵茫然摇头,“应该不是靠宝良一个人……”

提到宝良的名字时有点迟疑,唯恐引他不快。

苏敏官冷笑一声,沉默许久。

她问:“你是不是找了什么人……”

“回去再说。”

他很快地答了一句,轻声问:“阿妹,有手帕吗?”

林玉婵摇摇头,解开衣扣,将里面的衣襟撕掉一层。然后托起面前的他的双手,一圈一圈,用布条缠住钢制的手铐。

十九世纪的英国手铐,结实笨重,就是个连在一起的八字形精钢圈,无法伸缩扭动,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用布缠上,起码活动的时候不至于受伤太甚。开锁什么的只能以后再说。

刚刚打好最后一个结,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耳膜,有人进了胡同。

透过竹条之间的细缝,林玉婵看到,一个兵马司捕盗绰着棍子,正在左顾右盼。

“没有,没有……”捕盗吊儿郎当地自语抱怨,“大过节的不放假,追什么纵火犯,说是有赏银,还不是驴子面前吊根胡萝卜……”

他忽然住口。灰墙根下扣着个显眼的大竹筐,有点挡路。

捕盗脚欠,经过时,随意一踢。

没踢动。那筐晃了晃,十分违反自然规律地扣回了原处。

捕盗“咦”了一声,凑过来。

林玉婵缩在筐里,后背绷得笔直,一颗心提到喉咙口。

她忍不住微微回头。苏敏官目光沉稳,安抚似的,用半边脸贴了贴她的头发,然后极慢极慢地,抬起自己的双臂,把她放出自己的怀抱。

事情越闹越大,还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兵马司捕盗料得筐底下可能藏人,小心地伸出棍子,撬在竹筐底下,随手一掀——

没想到那伸进筐底的棍子头突然被人按住,一掀没掀动,连那棍子都动不了了!

“他妈的!在这儿了!喂,松手!快来人!”

捕盗握紧棍子往回拔。筐里的人力气比他大得多,突然猛力一拉,那捕盗还紧紧抓着棍子,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整个人扑在那竹筐上。

细密的竹条缝里,诡异地扎出半截水果小刀,正好扎进他的心脏部位。

捕盗一声不吭,四肢慢慢耷拉下来,趴在筐上不动了。

苏敏官钻出竹筐,又拉出脸色煞白的林玉婵,三下五除二,将捕盗尸体盖回筐里,有意挡住她的视线。

他环顾四周,认真请教:“哪边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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