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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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悲哀的是，太子从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p>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梦惊醒，一头冷汗，涕泪交加。</p>

他梦见父皇拔剑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苦苦哀求，表明心迹，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离去。</p>

这不仅仅是梦。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杀死自己，也会废了自己。</p>

四个儿子里，父皇最爱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儿。</p>

玉麟儿是四弟李玄度的乳名，他的母亲阙妃来自阙。</p>

阙国位于原之北，与狄近邻，是一个古老的北方小国。据说上古时代，阕人最早的先祖曾居原西，人多高鼻白肤，貌异美，后周朝时，东迁安居立国，遂与原通婚往来，到如今，千年之后，阙人无论容貌章服、德刑政，与原王朝皆是无二。</p>

又传言，阕人先祖曾获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富惊人，阕人男子则骁勇善战，借先祖择定立国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势自保，国虽小，却绵延生息，代代不绝，即便前朝原百年大乱之际，遭狄人多次侵袭，亦始终自立，未尝被叩开关门半分。</p>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战在即，姜太后备战之余，遣使者面阙王。阙王审时度势，毅然决定出兵助姜太后。战后，阕王领国归附，被封武德天王，赐国姓。宣宁二十二年，阙王女儿入京都，封贵妃，次年诞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p>

阙妃容貌极美，明宗宠爱，本就子以母贵，又是隔了多年之后年再次得子，且据说阙妃生产前夜，明宗梦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来，醒来以为吉兆，待阙妃真产下皇子，当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儿，一岁便封秦王。</p>

从他封号，便可窥知父皇对四弟的宠爱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负父皇所期，武双全，十岁就被委以北衙央禁军四卫之一鹰扬卫郎将，掌长安蓬莱两宫的北宫门戍卫要职。</p>

太子难以忘记去岁春日所见的一幕。</p>

京都春深花浓，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姜氏太后后，不愿立刻回到那个到处都有耳目监视的东宫，微服来到蓬莱宫附近的城西渌水岸边散心。</p>

春光媚人，他却心思重重，始终无法开怀，想着昨日自己舅父大将军梁敬宗暗传的信。</p>

舅父向他转达了些消息，并再一次劝他，务必做好周全准备，以防万一。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全力帮助自己。</p>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废，即便能够苟活于世，恐怕也是比死还要悲惨。</p>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为自己必须要做这样的艰难抉择。</p>

他立在桥旁酒楼之上，凭窗远眺，怔忪之时，忽见一个少年郎从北面自己方离开的蓬莱宫方向纵马而来。</p>

少年衣绯衣，冠金冠，束玉带，佩弓矢，前翠羽，后旌旗，胯|下骑着那匹上个月西域才远道而来进贡给皇帝的大宛天马，在身后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护卫的簇拥之下，径从渌水桥上疾驰而过，留下身后一地被马蹄践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后，驺奴们驱着来自太厩的十几头悍烈猎犬紧紧奔随，犬吠与子弟发出的纵情狂呼交错，惊得路人纷纷夺路闪避，指指点点。</p>

皇城里的道路，除非是有来自城外的紧急信使，否则不允纵马。</p>

而那马队迅疾如风，没有丝毫缓势，在那绯衣少年的骑领之下，转眼到了城门之前。</p>

城卫远远瞧见，认出来人，早已大开双门，俯首拜在路边，等那少年从面前经过。</p>

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儿，看他样子，似是刚从祖母姜太后那里出来，趁着春光，去往城西太苑游猎取乐。</p>

少年游，王孙公子为驾伴，五侯子弟争羽卫。钟鼓馔玉，俊游射猎，踏马天街，俾睨玉京。</p>

这就是深得父皇之宠的天之骄子啊，自己的弟弟。</p>

父皇越老，便似越偏爱于他。</p>

爱到何等地步？</p>

两年前，四弟十四岁的生日，父皇醉酒，对身畔侍奉着的宦官沈皋说了一句话。</p>

他说：昔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周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观秦王甚好，天命之相。</p>

周太王和周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废长立幼。</p>

沈皋惶恐无比，当时长跪不起。</p>

父皇当时说完，似也醒酒，随后未再提及半句。</p>

这件事最后辗转传到他耳，想必自然也会传到他另外两个年长的弟弟耳。</p>

阙妃走得早，失母后，他交替在祖母姜太后与自己母亲梁后宫居住，经常跟着自己读书射猎。</p>

所以和晋王楚王两个弟弟不同，太子对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幼弟，一直怀了很深的真挚感情。并且，这个幼弟，他对自己也非常亲近，全然信赖，太子能够感觉的到。</p>

兄弟亲厚，虽非同母所生，却胜似同母。</p>

不知自己另外那两个弟弟得知了这话会作何感想，但是自己，当时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后之言，他觉得也只是失落与悲伤，为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获得父皇认可的失落和悲伤，却未对四弟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嫉妒之情。</p>

然而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p>

为他什么也不必做，便获得父皇还有嫡祖母姜氏太后的无上宠爱。</p>

是的，姜太后虽也亲厚于自己，常勉励教导，但在四弟七岁那年他们的姑姑金熹大长公主远嫁塞外之后，只有在看到四弟承欢膝下之时，祖母的眼才会露出欢喜之色。</p>

太子嫉妒，也为四弟能够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然而自己，从小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从他知事起，伴他长大的，就只有无时不刻的惶恐与迷惑。</p>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三十多次如此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过一次像四弟这般无惧惹来御史弹劾的随心所欲之举？</p>

没有。</p>

一次也没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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