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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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 在他和她河西初遇之前，在那另一段似梦却又如真的人生里, 他们便已曾相遇过了。</p>

在那段人生里，他第一次和她的缘，始于祖母大寿。</p>

那一年，他从西海被召回京都。</p>

十岁囚无忧宫，守陵三年，牧边两年，当他再次踏入京都, 物是人非, 他早不是昔日章台走马的秦王四皇子。他变得沉静而寡默，且虽早已成年, 但因他的过往经历，婚姻之事，自然也被蹉跎耽搁了下来。</p>

他的皇兄, 当时的孝昌皇帝关爱幼弟，便趁太皇太后大寿与太子择妃的喜庆之机，张罗起替他立妃之事。</p>

那日宗正寻他, 带来了七位适龄的京都贵女小像。</p>

他心知肚明，贵女和她们身后的家族，没有谁愿意与自己沾惹上关系。</p>

皇帝的这一番做派，也只是为了做给蓬莱宫里的皇祖母看的。</p>

人人都戴面具，形同戏子, 包括面前这位看似恭敬的宗正，他又怎会去戳破兄友弟恭、敦睦祥和的谎言。</p>

他唇边噙了一缕微笑, 漫不经心地看着宗正将绘有小像的卷轴一一打开，向自己介绍画之人, 并未真正留意，直到宗正展到最后一幅小像。</p>

当那卷轴缓缓打开之时，他的目光亦是随意扫了一下，视线却随之微微一顿，停了一停。</p>

小像的少女，蛾眉螓首，杏眸琼鼻，如姣花照影，呼之欲出，不止美丽，眉眼之间那种娇憨的神韵，一下便抓住了他的目光。</p>

其余女子，宗正方才说得很是简单，待轮到这少女时，却显得格外殷勤，道这位菩氏，乃菩猷之的孙女，从前虽因祖父蒙冤发边多年，但如今菩家得到平反，皇帝对小淑女极是恩宠，往后菩家荣华指日可待。</p>

他感到有些意外，想起当年自己去菩家为菩猷之贺寿之时偶遇的那个小女娃，记得好似只有七岁大，没想到一眨眼，如今竟也到了出嫁之年。</p>

想到菩猷之与菩左郎将的旧事，他便又看了一眼少女的小像。</p>

宗正觉察到了他对菩家孙女的特殊反应，立刻游说，说她容貌极好，小像远不及她真人容貌，和秦王殿下乃天造地设，珠联璧合。</p>

他听出了宗正话的怂恿之意，笑了笑，心十分清楚。必是其余几家担心自己万一选他们的女儿，暗在宗正面前早有过提点。独这菩家孙女，方从河西入京，孤身无依，懵懵懂懂，便被推了出来，成了宗正极力想要自己选的人。</p>

他看破，不道破。</p>

他被猜忌，无心成家，免日后殃及无辜，怎会胡乱圈点，害人一生？</p>

当时合上卷轴，寻了一个借口，推脱掉了此事。</p>

那次之后，他很快便将她忘记，心并未为她留下任何的涟漪之影。</p>

陌路之人罢了，怎会有何关联？</p>

却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遇到了她。</p>

那一世，他和她的第二次结缘，是在蓬莱宫。</p>

回京那段日子，他常去蓬莱宫陪伴皇祖母，以弥补从前缺失了多年的孝道。</p>

那日在蓬莱宫，他得了闲，想起自己小时养下去的那池金鱼，一时兴起，便漫步去往鱼池。快到之时，隔着曲桥，看见李慧儿和一名杏衫少女带着几名婢女围在池边观鱼。芙蕖半开，水波潋滟，那少女乌发雪肤，容颜如玉，他不认识，但却又觉着有几分面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记起，似是那日宗正拿给他看的小像的那位菩家孙女。</p>

应是她来蓬莱宫拜见皇祖母，李慧儿领她玩耍。风隐隐传来少女说话的娇声。他听见李慧儿对她讲，池这些肥头金鱼，皆四皇叔从前所养。</p>

他不欲惊动她们，也不合留在此地，便转身悄然离开。</p>

那日午后，他在自己幼时所居的长生殿内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日已西斜。他去见皇祖母，行至半路，又遇见李慧儿和菩家孙女同行，二人往宫外走去。似她出宫，李慧儿送行。</p>

他便避让在了宫道的角落里，打算等她二人走了再出来，等待之时，却见她袖滑出一方罗帕，掉在宫道之上，她未曾察觉，继续朝外而去。</p>

他迟疑了下，便命骆保出去。</p>

骆保拾得罗帕，追上去还她。说话之时，许是提及自己，他看见她回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望，眸光流转，神情似带好奇。</p>

他始终未曾现身，一直隐身角落，直到她收了罗帕离去，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p>

那日之后，他再未见过她了，直到他离开的那一日。</p>

那一日，他辞别皇祖母，出京，回往西海。</p>

他牵马，行在长安道，遇见了一辆朝着皇宫方向而来的华丽宫车。风吹来，卷起绣帘一角，露出了车少女那姣好的半面容颜。</p>

虽只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p>

如此巧，她竟就是菩家孙女。</p>

他已听闻消息，数日前，她被定为了太子妃，此刻应当是要入宫去的。</p>

车的她没有留意他，也不可能看见他――即便看见了，亦不知他是谁。</p>

一个行在风尘道上即将离开京都的路人罢了。</p>

他停在了路边，目送载着少女的宫车朝着皇宫疾驰而去，不知为何，心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之感。</p>

但这惆怅之感很快消失。</p>

身为菩猷之的孙女、菩左郎将的女儿，她完全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地位和尊荣。</p>

命运固然大多时候不公，但对着她，这个如同花一般美好的柔弱少女，终还是展示出了它悯人的一面，将从前亏欠了她的一切还给了她。不但如此，加倍馈赠。</p>

为此他感到欣慰。</p>

他遥祝这个和他偶然曾暗遇过的忠臣之女，愿她一生顺遂，平安无忧。</p>

他便如此，转头，踏出了京城，等待着自己这一生的命运的最终走向。</p>

在他十岁后，他便知道了，他的余生，再无坦途。</p>

然而后来，他更是知道了，他其实还是低估了命运对他的冷酷和无情。</p>

他又一次地匆匆赶回了京都，和她再一次地遇见。</p>

第四次遇。</p>

然而，却是在皇祖母的葬礼之上。</p>

在他奔入灵宫的那一刻，满天的白幡和举孝的人群里，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就看见了她。</p>

她一身孝服，立在他的侄儿太子李承煜的身侧，睁着一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眸，仿佛也正在凝望着自己。</p>

短暂的，隔着无数人的四目相对。</p>

她垂下了眼眸，他亦收回目光。</p>

他不知她此刻作何想法。</p>

于他而言，皇家最后一丝的温情，随着皇祖母的离开，彻底地离他而去了。</p>

这种悲哀和痛苦，这个世上，无人能够理解。</p>

人这一生，若就如此孤独至死，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p>

他几欲泣血，长跪灵前，彻夜不起。</p>

这些年间，每当深夜，无法入眠，他常自嘲，必是他十岁前太过恣狂，将他一生福祉都挥霍掉了，所以十岁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了还债。</p>

这个念头仿佛又再一次地得到证实。</p>

他尚未从失去祖母的悲恸缓过来，便被安排着，刺杀了他的皇兄孝昌皇帝。</p>

他被大索，幸而事先有所提防，这才在布下的天罗地网死里逃生，暂时隐匿到了相对安全的西苑，但受伤失血过多，支撑不住，最后还是倒在了草丛的深处。就在意识将要陷入昏迷之际，他咬破舌尖，以剧痛来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等待救援之人寻到他，尽快离开这里。他不能就此昏迷，若就那样昏迷过去，他或将永远都醒不来了。</p>

他还不能死，他无法抛下他对母族的责任。</p>

就在他强行保持着意识清明之时，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他后来总是无法想明白的事情。</p>

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发现了他。</p>

起初她显得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确定自己的所见。随后，她应该是认出了他，那个瞬间，她双眸流露出的震惊和恐惧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p>

他装作昏迷，暗暗观察她。见她慢慢地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距他数步之外的草丛里。</p>

那一刻，他心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趁她发声喊人之前，立刻杀死她。</p>

纵然他已受伤，半死不活，但要杀如她这般一个女子，并非难事。</p>

刹那之间，恶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动手之时，又停住了。</p>

她的样子令他费解。</p>

她没有当场掉头喊人，也没有立刻逃离，而是站在原地，苍白着一张紧张的小脸，似天人交战，犹豫不决。</p>

最后，她望着他，慢慢地后退，退了几步，竟突然转身，快步而去。</p>

“太子妃，这边有些冷清，还是回去吧……”</p>

“回吧！”</p>

风将她和随从说的话，飘送到了他的耳。</p>

很快，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p>

他卧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捏着的手掌，这一刻，心涌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p>

她分明认出了他。以她的立场，最后她竟放过了他。</p>

为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