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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十周年纪念,父亲带着母亲回江城乡下。我在书房找纪录片时意外发现了母亲未公开的手稿和日记。那天我才发现,我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爸爸要去医院了”,究竟意味着什么。医生早已束手无策,但父亲一直在挣扎着,为了母亲,为了他骨子里的不屈,也为了他未竟的骄傲和梦想。</p>

也是那一年,战争这个模糊的词汇开始在我的世界里清晰起来。</p>

我开始关注战争,重新读了这本书。幼时读过,只当故事看,觉得很精彩。再次阅读,却有了疼痛的感觉。</p>

现在写着这篇序言,更是悲伤。</p>

多少人只是看了一个故事,又有多少人在意了故事中的人?在那毫不起眼的战争纪念日里,有多少人缅怀了过往,又有多少人关注了战争的幸存者?</p>

写到这里,我想到这几年的经历——我好几次在街头碰见过流浪老兵,他们落魄,颓败,衣衫褴褛,精神混乱。路人匆匆走过,却没人停下脚步。</p>

那时我想,是不是说,一瞬的死亡是悲壮的,而一生的幸存却是痛苦而可耻的?</p>

后来我去找书找纪录片,我找到很多关于牺牲者死难者的记录,数不清的电影和小说创作出来纪念他们。但关于幸存者的却很少。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模糊,消失在长河里。</p>

近百年来明明爆发了很多战争,一战、二战、越战、海湾、巴以……可为什么,好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幸存者们是怎么活下来的。</p>

他们很多人都像流浪在街头的老兵一样,受过巨大创伤,却只能存在,而不能生活了。再也没办法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了。</p>

在战争面前,他们成了人类悲剧的棋子,用完了,然后就被丢弃。</p>

我的母亲总说,苦难是令人厌弃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对和正视。</p>

所以,幸存是丑陋的,遗忘是无声的。</p>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每个月去医院不仅为了治疗身体的伤更为心里的伤,他和我母亲没有一天分开是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会在下雨天和冷天里骨头发疼,疼得在我母亲怀里压抑着呻.吟;也没有人知道过了很多年后,他依然会在噩梦中落泪惊醒。</p>

英雄被人铭记,刻在石碑上;幸存者被人遗忘,面目全非。</p>

因为人们总说,时间会抹去一切创伤,总有一天你会将痛苦遗忘,然后好起来。可不会的。有的痛永远忘不掉,有些伤永远不会好。</p>

所以,在我九岁那年,他自杀了,用一把自制的手.枪。</p>

他身体一直很差,在那年终于一病不起。身体的滑塌将冰封在精神意识中的猛兽释放出来。他陷入噩梦之中,无法摆脱。他越来越多次地看向窗外,说那里有棵白色橄榄树。可窗外什么都没有。那是他将现实混为幻象的征兆。意识不清时,他甚至不认识我和叙之。</p>

那次我去医院看他,他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说:“你来了?”</p>

我说:“是啊,我来看你。”</p>

他问:“你多大了?”</p>

我说:“九岁啊。”</p>

他说:“幸好,那还早。等你二十三岁的时候,不要把那个恐怖分子推进路边的民居。”</p>

我一下就哭了,说:“爸爸,我是宋之,是小树苗啊。”</p>

他却微笑起来,说:“小树苗,你慢慢长大,以后不论有多苦,都不要怕,你的小鸟儿会来找你的。就算你受尽磨难,变成了火柴,她也会来找到你的。”</p>

他以为我是年轻时的他。他已经不记得我。他只记得我母亲。</p>

那段时候,母亲整日陪着他,守在他的病床边。也只有我母亲在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会清醒。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虚弱了,却总是要和母亲说话,一刻也不让她离开。</p>

有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冉冉,我后悔了。”</p>

母亲问:“后悔什么?”</p>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下辈子想做一棵树?”</p>

“嗯,记得呢。好久好久了。”</p>

“我后悔了,冉冉。下辈子,我还想做阿瓒。‘阿瓒和冉冉结婚了。’这句话里面的阿瓒。”</p>

“这句话你还记得啊?”</p>

“不是你让我记住的吗?”他在微笑。</p>

我站在病房外,眼泪哗哗地掉。因为他的“冉冉”,他原谅了人世间所有的苦。</p>

他没有跟她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感谢,只说想回江城,回他们最初的家。</p>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经意的小事。</p>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那个夏天,一家人照例回乡下过暑假。小鸽子跟妈妈去挖蒿苞。</p>

父亲蹲在湖边,手臂环着幼小的我,握着我的手钓龙虾。他很高大,怀抱笼罩着我,很温暖。</p>

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p>

他说:“小树苗,爸爸会努力。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败了,你要原谅。你要自己好好成长。”</p>

那时我七岁,不懂他说的话。后来想起,才知他一共努力了十年。</p>

回江城的时候是个冬天。万物俱寂。</p>

他靠在躺椅上,盖着被子,窗外下了雪,厚厚的白雪。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目光宁静久远。依恋,不舍,充满感激。</p>

母亲亦是,微笑凝视着他。</p>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对望着,在那个下雪的时分静处了一个下午。</p>

那是我父亲最后清醒的时刻。在那之后,他的身体油尽灯枯,意识再也无法回转,在现实与幻象中扣动了扳机。伤口的位置在脖子上。</p>

他去世时很安详,穿着和我母亲一起买的睡袍,手腕系着褪了色的红绳,无名指上戴着淡金色的戒指。</p>

他几乎还和年轻时一样俊朗。</p>

我母亲没有哭,只是吻了他,很久。</p>

她说:“阿瓒,辛苦你了。”</p>

那苦苦挣扎又充满感激的十年里,他对母亲的爱与责任,对过往的遗憾悔恨,对理想的坚持求索,对人生的迷茫和庆幸,对生命的渴望和珍惜,都在那一声枪响中,随着他的离去,烟消云散了。。</p>

之后一些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p>

我母亲在埃沙两国战争的访问期间,为救一个小孩,被流弹击中。</p>

她被运回国时,棺木上盖着国旗。</p>

那时我和叙之跟着爷爷外婆去机场接她,忽然想起父亲下葬时,母亲说:“真遗憾,阿瓒的棺木上应该盖国旗呢。”</p>

停机坪上的风吹动了国旗。我想,冥冥之中,竟有这样的安排。</p>

我见过母亲的遗容,平静,祥和。我想,她或许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父亲了。毕竟,我曾听她说,她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分一半给他。</p>

写到这儿,我大概终于明白了战争究竟是什么。</p>

是一种长久的伤痛。</p>

这种伤痛能跨越时间,空间,甚至跨越世代。</p>

在那场战争结束的二十二年后,远在波士顿,不满二十一岁的我,竟在一种隐秘的情绪驱动中,在落笔写到这段话时,泪流满面。</p>

但是,我不能写太多了,苦难叫人厌烦,叫人排斥。我还是应该说一些能叫大家微笑释然的事。</p>

每每忆起父母,我虽然遗憾他们没参与我更多的人生,但也很感激:谢谢他们那么温柔地拥抱我,给了我那么美好的人生。让我在每次忆起他们时,遗憾,却又感觉被温暖环绕着。他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没有一天分离过。虽然是因为父亲的病情,让他无法离开母亲。但也更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爱和依恋太深,深过了时间。所以在他们去世后的现在,依然有人回忆和纪念他们的爱情。</p>

母亲的这本书拿到太多奖项,而最近档案解密也带来了父亲被追封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的故事。</p>

如果你们看到这里,希望不要悲伤,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他们这些年间的亲密相处,早已胜过很多人的一生。</p>

他们就那样互相扶持着,为对方努力着,走完了他们灿烂的一生。</p>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在梦中看见父母,他们总是带着最温和的笑容。母亲絮絮叨叨说着琐事,父亲含笑看着她,点点头。</p>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无论身在何处,总能无时无刻感受到他们的大爱。在海洋上,在山风里,在树梢上,在阳光中,处处都能感受到回想到他们的爱,彼此的爱,对世界的爱。</p>

有句话,一直没来得及和父亲母亲说——</p>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而你内心最温柔。</p>

见证过你们的一生,我很幸运,也很感激。</p>

李宋之</p>

204X年7月31日</p>

于波士顿</p>

——</p>

【编者按:</p>

本书十八周年纪念版刊印前夕,二十三年前的四国对抗恐怖分子绝密档案解密公开。</p>

李瓒少校追封为“烈士”并授予“英雄”称号,追立一等功,升上校军衔。东国政府授予“总统自由勋章”;联合国授予“世界和平勋章”。李瓒上校正是书中代号为L的特种兵。</p>

同样授予以上功勋的,有二十二年前牺牲在异乡的另外四位烈士英雄(姓名于近日首次公布):王剑锋,季浩然,肖砺,方振。】</p>

——</p>

谨以此书献给世上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你。</p>

(全文完)</p>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读者猜,说一切都是阿瓒的幻想。这个脑洞其实我早就想过,但最多只会拿来做无责任假番外写个小脑洞,不会是结局。因为那不是我想表达的东西和内容。</p>

这本书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曾想过完结的时候对你们说很多很多的心里话,但现在情绪不太稳,还是等过段时间比较平静冷静了,再记录在出版稿后记里边吧。唯一能说的是,回想当初写文时可选择的好几种人物性格里,戾气,强硬、酷拽、各种……我选了温柔。最温柔的阿瓒和冉冉,我非常庆幸,非常感激。</p>

有缘再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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