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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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p>

从小镇建立起, 杰弗里家的人就一直是理发师。</p>

没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猎人的儿子应该是猎人，伐木工的儿子应该是伐木工, 那么理发师的儿子也应该是理发师。</p>

所以杰克的想法一直被认为是个笑话。</p>

“为什么要去小镇外面？”他们嘻嘻哈哈地问, “难道你还觉得自己能去纽约吗？”</p>

“为什么不能？”杰克总是反问他们。</p>

他指给其他人看邮局前忙碌的邮递员：“邮局每周只会送三种报纸。”</p>

他和其他人站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里，和同伴一起拆开包装纸：“坚果棒只有四种。”</p>

镇上的旅馆常年闲置，信号塔被闪电击中后, 要两周后才会有人来维修, 汽车出了故障，得一直找人拖到本宁顿, 杰克九岁时, 父亲带他去过一次本宁顿, 也是那一次，他终于知道世界并不只有群山中的小镇这么大。</p>

为什么会不向往小镇外面？杰克不理解其他同龄人的想法。</p>

他站在小镇的边缘, 森林在他身后摇曳起伏，如同浓绿色的海浪，而他的眼睛只能看到汽车消失的方向，每一道背影承载着他离开小镇的渴望。</p>

这个小镇就仿佛一个玻璃罩，关住了他和他的向往。</p>

“别想太多了，吃完饭我教你打理卷发的技巧, ”他的父亲失笑着将面包递给他, 随口说，“不过如果你真想离开小镇, 那就向母神祈祷吧。”</p>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镇上的人们就信仰着飞蛾母神，老人们说飞蛾母神庇护着所有进入森林的人，她会倾听信徒的愿望, 越是强烈的渴慕越容易引起她的关注，接着她会满足那些渴慕，无论那有多疯狂。</p>

年轻人则不这么想，他们被外界丰富的变化吸引了目光，餐前祷告在他们口中是老掉牙的传统，杰克的想法也差不多，他相信飞蛾母神的存在，但并不觉得她会看到所有信徒。</p>

不过他习惯了不违抗父亲，于是他交握双手，闭上眼睛，烛光在他的脑海里跳动。</p>

“仁慈的飞蛾母神……”</p>

在最黑沉的梦里，杰克看到了一条银色的路，通往高大的白树森林，他感觉到头皮发痒，伸手抓了一把，低头一看，指甲的缝隙里塞满了丝丝缕缕的头发。</p>

细足爬过他的瞳孔，藤蔓在皮肤下穿行，林地的树枝在他的颅中低语，询问他愿意献上什么样的代价。</p>

杰克抬起头，巨大的树干上，爬满了通体苍白的飞蛾，细长的口器扎进树根，腹部因为吸足了树汁而鼓胀。</p>

它们的翅膀齐齐振动，斑驳的影子残存在杰克的脑海里，当他醒来时，他已经不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p>

他听到自己的颅内，响起了振翅的声音。</p>

从那天起，杰克的耳畔再也没有安静过。他听到树汁缓缓滴落进苔藓，听到细足在树皮上搔动，听到自己的皮肤干枯开裂，发白的皮屑像鳞片那样簌簌剥落。</p>

他的身体在蜕变。</p>

父亲开始惊叹于他的理发技术的进步，镇民们越来越信赖他的手艺，他开始能够精准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每一次挥刀的轨迹都和脑海中的模拟一模一样，他的皮肤上不再会留下伤疤，剃刀无意中划到手指，甚至无法划破表皮。</p>

他的技术越来越完美。他越来越完美。</p>

随着顾客越来越多，杰克终于攒下了离开小镇的钱，发丝在他的剃刀下脱落，他专心于手下的工作，颅内的振翅声让他听不见耳边的对话。</p>

“最近我好像看不太清东西了，那天我在煮汤，端锅时直接把手伸进了热汤里……”</p>

“你的视力也变差了？我昨天才把窗外的鼠尾草看成了隔壁的孩子……”</p>

眼镜渐渐在小镇风靡一时，老杰弗里也去配了一副。他的腰弯得更快了，杰克从他身边经过时，总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沉重得像是要把整栋房子的黑暗都吸进去。</p>

而他步伐矫健，身体越发轻盈，他大步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脑海里盘算着到纽约后该租哪里的房子，没有去注意街道上越来越多的眼镜摊，也没有注意父亲的身形越来越佝偻。</p>

他整天整天待在黑暗里，渐渐听不见杰克喊他的声音。</p>

在杰克攒够钱的那天，他怀着振奋的心情打开家门，看到父亲站在阴影里，身后是畸形的翅膀，他看着杰克，漆黑的眼睛下，长出了飞蛾的口器。</p>

脑海中的振翅声越来越响，杰克终于想起来，他在梦中进入了飞蛾母神栖息的林地，在那棵巨大的树下，他的渴慕吸引了飞蛾的目光，林地的神灵接受了他的献祭。</p>

他献祭了他的“根”。</p>

在飞蛾的恩赐下，他获得了从未想过的蜕变，然而神灵的注视从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他脑中的振翅声影响了整个小镇，让镇民向着虫子的方向转变，最先被影响的就是他的父亲。</p>

“……我再也不可能离开了。”杰克喃喃自语，“那么至少，要让一切在我这里终结。”</p>

一切都源于他错误的渴慕，罪恶感变成了最坚固的藤蔓，将他桎梏在了这座小镇里，飞蛾的恩赐让他无法杀死自己，而只要他活着，镇上的居民就不会停止转变。</p>

就算他远离小镇也无济于事，飞蛾已经看到了这里，在所有的传说里，被祂喜爱的信徒最终都会变成林地的飞蛾，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飞舞。</p>

提灯被放在了一边，叶槭流抱着双臂，手指轻轻搭在西装布料上。他没有对于杰克的叙述做出评价，但是他能够从浸透痛苦和绝望的描述里听出杰克的困惑。</p>

为什么飞蛾要这么做？为什么祂要这样对待祂的信徒？为什么无辜的镇民要承受祂毫无缘由的恶意？</p>

为什么……叶槭流淡淡地想，可能根本没有为什么。</p>

对于飞蛾来说，可能只是忽然对杰克有了一点兴趣，于是投下了目光，无论是杰克的蜕变还是镇民的变化，都只是神灵的一时兴起。</p>

他打量着杰克的脖子，剃刀刮破的伤口已经消失得半点不剩，也是这种体质，让他连自杀都办不到，只能卑微地求助于外乡人。</p>

“我可以杀死你，”叶槭流注视着杰克，慢慢说，“但我不知道杀死你之后会发生什么，以防万一，我需要你去劝说镇民，让他们离开这座小镇。你应该也知道，只有离开这里，他们才有可能回到平静的生活中。”</p>

杰克身上的影响来源于神灵，这种影响是不可逆的，他已经无法变回凡人，而就算远离杰克，旧镇的镇民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视力，但如果去大一点的城市，他们至少可以稍微治好眼睛。</p>

叶槭流也想过让杰克乃至整个小镇的居民都成为他的信徒，然后把这些影响全部通过献祭消耗掉，但他不可能一直待在五十年前，等他回到现在，杰克和镇民的命运依旧不会有所改变。</p>